幽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吝啬地投下一点惨淡的光晕。
就是那点光,足够让我看清。
十二岁的我。
十二岁的程子言。
这张我以为早就被岁月尘封,被他的不告而别彻底撕碎的照片,此刻正躺在冰冷的玻璃下面,像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用最明媚的笑容,嘲弄着眼前这冰冷窒息的对峙。
“程子言……”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疼。
就在我目光死死锁住照片的下一秒,程子言几乎是触电般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身躯瞬间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那张课桌前,将那倒扣又被震翻的相框完全遮挡在了他的背影之后。
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陡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滚!”
一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和厌弃。
就是这个字,就是这个冰冷的、把我推得远远的字眼。
后背离开冰冷的墙壁,我甚至没感觉到疼痛。我向前一步,鞋尖几乎要碰到他掉在地上的书包。
“照片还在!” 我盯着他僵硬的肩线,“凭什么叫我滚?”
那粗重的呼吸声,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我看到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教导主任那带着复杂警告的声音,瞬间在我耳边回响起来:“他……情况有些特殊。叶禾同学,听我一句,离他远点。对你,对他,都好。”
离他远点。
理智的警报在脑海里疯狂拉响。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我应该走的,立刻转身,逃离这片黑暗,逃离这个浑身是谜,充满危险气息的程子言。
可是……
我的视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死死地黏着在他后背遮挡住的那片黑暗区域。那张照片,那张十二岁叶禾没心没肺的笑脸,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心脏最深处。
凭什么叫我滚?
这张照片就是答案,是钥匙,是连接着那个消失的程子言和眼前这个冰冷陌生人的唯一桥梁。我怎么能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他背对着我,只有那压抑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我站在他身后,一步不退,目光像要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烧出两个洞来。
幽绿的指示灯,光芒微弱,却足够在我们之间划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保安手电筒那束强得刺眼的白光,精准地照在我们身上!
光柱扫过来的瞬间,我甚至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像受惊的虫子一样疯狂舞动。那光太亮了,亮得灼人眼球,让刚从绝对黑暗中暴露出来的视线一片刺痛的白茫。
程子言的后背紧紧贴着我,那滚烫的温度和坚硬的触感,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力道没有丝毫松懈,死死地压着我的嘴唇和半张脸颊,压得我颧骨生疼,连鼻腔的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同学!你们哪个班的?这么晚还不回宿舍?搞什么名堂?!”
保安的声音穿透光柱传来,带着狐疑和严厉。手电光晃动着,试图更清楚地照亮我们的脸。
完了,被抓住了!深夜空教室,一男一女,姿势暧昧……无数个糟糕透顶的念头在刺眼的白光里炸开,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四肢百骸。
头顶上方,程子言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们是高三(一)班的值日生,”他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听不出半点喘息,“刚做完清洁,正准备锁门回去。”
光柱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他表情的真伪。程子言微微侧了侧头,避开强光的直射。
“值日?”保安的声调拖长,狐疑未消,手电光又扫过我被他几乎完全挡住的身体,“确定吗?”
程子言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又往后压了压,把我更深地藏进他后背和墙壁构成的狭小阴影里。他捂着我嘴的手依旧纹丝不动。
“她也是值日组的,有点不舒服。”程子言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对同学的关心,“我让她靠墙休息一下。”
沉默。只有手电光柱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移动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闭着眼,睫毛在强光刺激下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校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行吧!”保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点不耐烦,“赶紧锁门回去!下次值日搞快点,别磨蹭到这么晚!不像话!”
“好的,马上就走,辛苦您了。”程子言的声音依旧恭敬平稳。
刺眼的光柱终于移开了。
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滚烫的手,猛地撤开!
几乎在同一毫秒,程子言紧贴着我后背的身体也骤然弹开!他一步退开,拉开了至少半米的距离,动作干脆利落。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他就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个在强光下应对自如的人是他,而那个在黑暗中把我狠狠按在墙上的人,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
空气里只剩下我急促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粗重,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喉咙被他捂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嘴唇被挤压得麻木。
“叶禾。”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比刚才命令我“滚”时更加冰冷,“别再找我。”
没有解释;没有关于那张照片的一个字;没有关于他为何消失、为何变成这样的丝毫线索。只有这一句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警告。
说完,他甚至没再给我一个眼神,迅速地捡起地上他自己的书包,还有那个倒扣在旧课桌上的相框。
然后,他转身。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响起,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沉稳得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一丝留恋。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通往楼下的楼梯拐角。
一直强撑着的力气,随着他脚步声的消失,瞬间被彻底抽空。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寸寸滑了下去。
校服裤子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最终,我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脊无力地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
抬起手,借着那点幽绿的微光,我看到自己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冰冷的汗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