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粉笔灰反复涂抹又擦去的黑板,单调而迅速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日历无声地撕到了十月。
教学楼旁那几棵老桂树开花了,混合着被午后阳光晒得滚烫的塑胶跑道散发出的独特气味,还有教室里永不消散的油墨和粉笔灰的味道。
这一个月里,我偶尔会看见程子言,但也只是看见而已。
“校运会报名啦!最后一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陈悦的大嗓门像一柄小锤子,猛地敲碎了午休时分的昏沉。她举着一张皱巴巴的报名表,像只精力过剩的兔子。
整个高三楼都因为这即将到来的盛事而难得地松动了几分。压抑的题海战术下,这点短暂的喘息显得格外珍贵。
“女子拔河!还缺一个主力!就缺一个了!” 陈悦目标明确地冲到我座位前,一掌拍在我的笔记本上,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一下。她圆溜溜的眼睛闪着光,脸上带着热情,“叶禾!就你了!看你平时搬那一摞摞练习册跟玩儿似的,绝对有劲儿!”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把报名表推到我面前,手指点在“女子拔河”那一栏的空格上,另一只手已经把签字笔塞进了我手里。
“我……”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融入这个集体已经耗费了太多心力,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集体项目,本能地让我想退缩。
“哎呀别我我我了!为班争光啊姐妹!” 陈悦根本不给我犹豫的机会,半是撒娇半是强迫地按着我的手腕,“签!快签!名字签这儿!不然老班该说我们四班没集体荣誉感了!” 她眨巴着眼睛,一脸“你忍心吗”的表情。
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我的名字最终还是落在了那张报名表上。陈悦欢呼一声,抓起报名表又风风火火地冲向下一个目标。
操场上已经提前热闹起来。
巨大的红色横幅被高高拉起,上面印着烫金的“桂梧中学第三十三届秋季运动会”。阳光正好,晒得塑胶地面微微发烫,蒸腾起一股特有的、混合着橡胶和尘土的味道。
看台下方巨大的阴影里,堆放着各班的饮用水箱和运动器材。我抱着一摞刚从办公室抱回来的英语练习册,准备穿过这片略显杂乱的区域回教室。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喧闹的操场。
跑道起点处,围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运动短裤背心,在为赛前做准备训练的人。就在那片攒动的人影中,一道身影瞬间攫住了我的视线。
程子言。
他独自站在靠近内道的位置,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袖子被他整齐地挽到了手肘上方,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匀称的小臂,能看到微微绷紧的肌肉纹理。
“喂,看谁呢?” 陈悦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瓶没开的矿泉水。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立刻“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意料之中的了然,“程子言啊!他报了三千米!啧啧,真狠人啊!听说一班体委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他请出山的,就为了那个团体总分奖杯。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体格,跑三千米确实像玩儿似的……”
陈悦还在旁边絮絮叨叨,我的目光却无法从跑道起点那个身影上移开。
我抱着练习册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硬质的书角硌在胸前,我站在阴影的边缘,看着阳光下的他。
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看台下方这片杂乱的区域。
那一瞬间,他的视线,似乎隔着攒动的人影和明晃晃的阳光,极其短暂地落在了我身上。
没有停顿,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就像掠过一片树叶,一块石头。
随即,他移开目光,弯腰捡起地上的校服外套,搭在臂弯,转身朝着教学楼走去,消失在嘈杂的人潮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我的错觉。
“走吧,快打铃了。”陈悦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收回目光,抱着练习册,转身走进看台下方更深的阴影里。
校运会开幕这天,看台被横幅和人头塞满,声浪混着汗味炸开。
高三(一)班入场时,程子言举着班牌走在最前。蓝白校服一丝不苟,拉链封到喉结,扣子系紧。阳光打在他脸上,线条硬得像石膏雕塑。
女子拔河在上午,我们班对七班。
粗糙麻绳狠狠勒进掌心,火辣辣地疼。我咬紧牙,身体后倾成一张弓,脚跟死死抵住地面。陈悦在耳边嘶吼:“拉——啊——!!”
对面猛地发力!绳子绷紧,巨力排山倒海涌来,脚下一滑,我的身体突然失控向前扑去!
预想中的硬地撞击没来。
我的后背猛地撞上一个东西。坚硬,却带着体温。一股力量稳稳托住我肩膀,瞬间止住跌势。那只手骨节分明,力道极大。
然后,迅速撤离。
惊愕回头。
视野里,只捕捉到一抹消失在看台方向的蓝白背影,快得像错觉。
“谁啊?”陈悦冲过来拽我,惊魂未定,“看清没?”
我摇头,目光扫过一班那片喧嚣的看台。
是你吗?程子言……
下午,是程子言参加的跑步项目。三千米起点被围得水泄不通。塑胶跑道蒸腾着热浪。高三(一)班看台爆发出狂热的呐喊,横幅扯开——“程序出征,寸草不生!”
“预备……开始!”
发令枪炸响。
十几道身影射出,程子言起跑卡在中段。
一圈,两圈……直至最后两圈。
程子言超越一个又一个,只剩下他和一个体育特长生在争夺一二,距离也在一点点拉近终点线。
最后一个弯道!
被紧追的体育生压力陡增,下意识向内道挤压,手臂碰撞。程子言为避让,脚下猛地一滑!身体剧烈踉跄!
“啊——!” 惊呼炸开看台。
他强行稳住重心,代价是向外侧滑出几步,节奏彻底打乱。超越的机会瞬间湮灭。差距被拉开。
程子言最终取得了第二的成绩。
他冲过终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看成绩牌一眼。脚步带着明显的跛态,径直走向场边。一班的人围上去递水递毛巾,他挥手挡开,动作带着不耐。他弯腰,单手撑住膝盖,剧烈喘息。
白色背心紧贴在后背,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绷紧的轮廓和脊柱凹陷的线条。他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肩背。
我站在看台边缘,隔着喧闹的人潮和蒸腾的热浪,看着他。
眼前这个独自承受失败、散发着冰冷怒意和孤绝气息的背影,是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