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的刻度

意识是被窗外过于明亮的晨光唤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勉强掀开一条缝。

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碾过，每一寸骨骼肌肉都叫嚣着酸胀和钝痛。喉咙干得发紧，像有砂纸在摩擦。

我动了动，试图换个姿势，牵动的不适感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醒了？”

我猛地一僵，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僵硬地转过头。

程子言就坐在会议桌旁边的椅子上，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逆着光，他的轮廓被镶上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面容反而有些模糊不清。他穿着昨晚那件黑色T恤，领口有些凌乱地敞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额发随意地搭在眉骨上，遮住了部分眼睛，但眼下的青影在明亮的晨光下依旧触目惊心。

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是我那个印着傻气小熊的杯子。

“喝点水。” 他站起身，没有看我，视线落在我因为不适而微微蜷缩的身体上，眼神沉沉的，他把保温杯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杯子，一种微妙的尴尬和羞耻感爬上心头。我没接，只是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属于他的黑色外套，此刻还残留着一点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气息。

程子言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他似乎没指望我立刻接过，只是将温热的杯底轻轻贴在了我的手背。

温暖透过皮肤传递上来，缓解了指尖的冰凉。

“温的。” 他收回手，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向会议桌的另一头。

那里，我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白色衬衫可怜兮兮地躺在地板上，旁边是同样皱成一团的牛仔裤。他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它们一一捡起，抖开，抚平那些过于明显的褶皱，然后动作生疏地叠了起来。虽然叠得歪歪扭扭，边角都参差不齐。

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捧着那个保温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递过来的恒定热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叠衣服的笨拙动作上

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终于，他叠好了那两件衣服，虽然效果惨不忍睹。他拿着它们走回来，放在我身边的桌面上，依旧没看我。

“能动？”他问，目光落在我的脚上。我的鞋子昨晚被踢掉了一只，另一只还勉强挂在脚踝上。

我试着动了动脚趾，脚踝的酸胀感立刻传来，膝盖也软得使不上力。昨夜被他托抱起来抵在桌边、双腿被迫承受他沉重撞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我抿紧唇，没吭声。

程子言似乎也没指望我回答。他蹲下身，单膝跪地，动作很快，解开了那只挂在脚踝上的鞋子搭扣，将鞋子脱了下来，放到一边。然后，拿起地上另一只鞋子。

他拿起那只鞋子，没有立刻给我穿上，而是伸出拇指，抹了一下鞋底边缘沾上的一点灰尘。那个动作细微得几乎让人忽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真。

他一手托起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拿着鞋子。脚踝被他微凉的手指圈住，那触感让我身体瞬间绷紧。他似乎察觉到了，托着脚后跟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小心翼翼地将鞋子套上我的脚，然后扣好搭扣。全程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笼罩下来。拿起旁边叠好的衣服，递给我，声音低沉：“穿上。”

我接过衣服，在他沉默的注视下，裹着他的外套，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尴尬。

等我终于穿戴整齐，扶着会议桌边缘试图站起来时，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一只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胳膊肘。程子言就站在我身侧，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烟草的味道。他依旧没看我，只是稳稳地托着我，等我重新站稳，才缓缓松开手。

“走吧。”他言简意赅，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自己的外套，随意地甩在肩上，率先走向会议室门口。

我跟在他身后，脚步还有些虚浮地走出会议室。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就在这时，口袋里我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程子言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宁诚祁”的名字。

“喂？” 声音还有些哑。

“叶禾！我的亲姐！救命啊！程序他是不是要杀了我？他昨晚那眼神！我昨晚做了一宿噩梦！全是程序提刀追杀我的画面！他现在在你旁边吗？我是不是该跑路去B大避避风头？他……”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前面几步之遥的程子言。

他似乎听到了宁诚祁的大嗓门，脚步彻底停下。他微微侧过身，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没说话，只是朝我这边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阳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暖融融的。

手机里宁诚祁还在喋喋不休地哀嚎着“程序饶命”。我看着那只摊开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触到他的掌心，随即被他宽大的手掌稳稳地包裹住，力道不轻不重。

“吵死了。” 程子言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对着我手里的手机方向，语气带着惯常的嫌弃，“告诉他，下次再丢钱包，自己爬回B大。”

说完，他不再理会电话那头的鬼哭狼嚎，只是收紧了握着我的手，牵着我，继续朝走廊尽头那片明亮的晨光走去。手机里宁诚祁的哀嚎渐渐模糊。

“程子言。”我小声开口。

他脚步没停，只是握着我的手，几不可查地又收紧了一点点。一个无声的回应。

“我饿了。” 我说。不是质问，不是控诉，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陈述。

程子言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晨光落在他眼底，那浓重的青影似乎也淡了些许，他紧抿的唇角向上牵动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回家吃饭吧！”

阳光正好，落满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