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听夏

周晓语把吸管插进冰镇柠檬茶的塑料膜时，广播突然炸响。

"请高一各班班长，下午4:30到教务处领取军训手册——"

刺耳的电流杂音让图书馆窗边的江熠猛地偏头，左耳几乎要埋进肩膀。他面前摊开的《声学基础》第237页，铅笔字迹潦草地写着"50dB阈值"，像一道自欺欺人的防线。

"你的体检报告。"周晓语把冰饮贴在他发红的耳廓上，"校医说..."

"不用念。"江熠合上书，封面残留着泛黄的实验室标签——2014届物理组江临。那是他父亲最后一次带队参加校运会时写的字迹，比现在病历卡上"建议避免强噪音环境"的医生签名要工整得多。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林嘉树正用手机拍摄《军训须知》，镜头却对准了人群边缘的江熠。

"听说这次紧急集合会用防空警报。"他笑着放大照片里江熠不自觉捂住左耳的手，"需要开免训证明的话..."

"不必。"

江熠抽走周晓语手里的手册，纸页哗啦翻到"违纪处理"那栏。周晓语看见他指甲在"无故缺席计入档案"下面掐出月牙形的凹痕，比她昨天在江家玄关发现的那堆耳科挂号单还要新鲜。

傍晚的操场像块烧红的铁板。施工队正在测试新装的扩音器，尖锐的蜂鸣声里，江熠突然把周晓语拽到身后。

"听力障碍还逞强？"她挣开他的手，却摸到他掌心里黏腻的汗，"林嘉树已经..."

"他父亲当年是实验室安全员。"江熠盯着远处闪烁的警示灯，"现在知道为什么他总盯着我耳朵了？"

书包里的耳塞盒被捏得咔咔响。周晓语想起图书馆那本被翻烂的《战地急救手册》，第89页折角处画着简易耳罩的草图，空白处写满"不能逃"。

军训前一晚的月亮特别亮。江熠在天台调试耳塞时，周晓语把偷拍的听力检测报告塞进他口袋。

"要是明天你听不见教官骂人..."

"那你就踹我右脚。"他嘴角翘了翘，"像之前那次你提醒我小测交卷。"

探照灯扫过时，周晓语看见他左耳后那道疤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和父亲实验室事故报告里描述的"玻璃碎片贯穿伤"一模一样。

……

周晓语在领军训服的队伍里踮起脚尖。

“姓名？”后勤老师头也不抬。

“江熠。”

站在她前面的男生伸手接过迷彩服，指尖在耳塞包装上短暂停留，又迅速将它塞进制服口袋。周晓语盯着他的动作，直到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

“发什么呆？到你了。”

她领完衣服，鬼使神差地多要了一副耳塞。

——

军训第一天，太阳毒辣得能把塑胶跑道晒出沥青味。教官的哨声像刀片刮过耳膜，周晓语看见江熠在集合时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左耳避开声源。

“全体都有！向右——转！”

所有人都转向右侧，唯独江熠慢了半拍。

教官皱眉：“第三排那个高个子，反应迟钝？”

江熠没解释，只是绷紧下颌，重新调整站姿。周晓语站在他斜后方，目光落在他左耳后——那里贴着一小块医用胶布，边缘被汗水浸得微微卷起。

——

午休时，许婧婧往周晓语手里塞了瓶冰水：“你老看江熠干嘛？”

“有吗？”

“有。”许婧婧压低声音，“从领军训服开始，你眼睛就跟雷达似的。”

周晓语拧开瓶盖，水珠顺着瓶身滑下。她想起七岁那年，江熠左耳发炎，医生叮嘱“不能碰水”。弄堂里的孩子们疯跑着打水仗，只有他坐在台阶上，用右手捂着耳朵，安静得像一尊石膏像。

而现在，他坐在食堂角落，迷彩服领口敞开，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林嘉树端着餐盘走过去，故意在他左侧坐下。

“江同学，教官让我通知你，下午加练持枪。”

江熠没抬头，筷子在餐盘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

林嘉树提高音量：“听不见吗？”

周晓语猛地站起来，餐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

军训第三天，夜空闷雷滚动。

“夜间紧急集合！”教官的哨声撕裂雨幕，“三十秒内列队！”

周晓语冲出宿舍时，雨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她在人群中搜寻江熠的身影，最终在操场边缘发现了他——他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左耳后的胶布被冲开一角，露出淡白色的疤痕。

“江熠！”她抓住他的手腕。

雷声轰然炸响。江熠的瞳孔骤然收缩，右手死死按住左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听不见……”他的声音混在雨里，几乎被淹没，“……完全。”

医务室的灯光惨白。校医拆开新的胶布，叹气：“神经性耳聋最忌强噪音，军训哨声加上暴雨气压——你这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江熠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床单。周晓语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一条挣扎的河流。

门突然被推开。林嘉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记录本：“校医，我来送药品清单。”

他的目光落在江熠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对了，周晓语，教官找你。”

江熠猛地抬头。

林嘉树补充：“关于明天训练调整的事。”他顿了顿，故意放慢语速，“毕竟……有些人跟不上。”

江熠的指节泛白。周晓语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他和林嘉树之间：“他没聋。”

“是吗？”林嘉树轻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记录本上写了什么，然后撕下那页纸，递给江熠，“那这个，总看得懂吧？”

纸上是一行化学分子式，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耳朵图案。

江熠的表情瞬间凝固。

——

周晓语在走廊追上林嘉树：“你给他看了什么？”

“没什么。”林嘉树转身，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只是提醒他，有些秘密……捂不住。”

远处，雷声再次碾过云层。周晓语想起江熠刚才的眼神——和七岁那年的雨夜一模一样。

那时他捂着流血的左耳，对她说：“别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