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游泳队宿舍的夜晚，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书桌上那盏护眼台灯，在木子然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圈固执的光晕。
她死死盯着摊开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是某篇关于《高频经颅磁刺激对运动员神经肌肉疲劳恢复的靶向调控机制研究》的论文全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近乎凝滞的焦虑感。
木子然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一阵阵翻涌，那种感觉……比连续做十台筋膜松解手术还要恶心。
“Transcranial Magnetic Stimulation…” 她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这个已经重复了上百遍的词组。明明每个单词都认识，TMS 这个缩写她也常用，可一旦跟后面那一长串 “targeted modulation of neuromuscular fatigue recovery” 连在一起，就像变成了一坨缠绕在一起、沾满粘液的生锈铁丝网，死死堵在她的思维通道里，扯不断，理还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扎进了一个由缩写、复合词和超长定语从句构成的、深不见底的沼泽。“Diffusion Tensor Imaging (DTI)”（弥散张量成像）、“Corticospinal Excitability”（皮质脊髓兴奋性）、“Homeostatic Metaplasticity”（稳态元可塑性）……每一个术语都像一块沉重冰冷的铁疙瘩，砸进她原本引以为傲的、充满中医象思维和临床经验的大脑里，溅不起半点水花，只留下沉闷的回响和一片狼藉。
她尝试过各种方法。抄写，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腕酸疼，笔记本上爬满了扭曲的字母，含义却依旧模糊。朗读，对着墙壁，声音从清晰到沙哑，再到带着哭腔的绝望，那些音节却像滑溜的泥鳅，根本抓不住核心。
联想记忆法？试图把 “Metaplasticity” 想象成“超越可塑性的可塑性”？结果就是脑子更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球了。
“呕……”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木子然猛地捂住嘴，冲进了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撑在洗手池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蜡黄、头发凌乱的自己，陌生得可怕。
这比她当年在国外啃最难的解剖学教材、比她在临床面对最复杂的病例还要痛苦
那时候，至少知识体系是循序渐进的，逻辑是清晰的。而现在，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突然扔进外星战场的原始人，面对着一堆完全无法理解的武器和符号，连敌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咔哒。” 宿舍门被轻轻推开。汪顺训练结束回来了，带着一身泳池的湿气和淡淡的氯水味道。他一眼就看到洗手间亮着灯，以及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干呕声。
他快步走过去，靠在门框上，看着木子然狼狈的样子，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他没说话，只是默默递过去一杯温水。
木子然接过杯子，漱了漱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恶心。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汪顺，声音沙哑破碎：“……汪顺顺……我学不下去了……我看到英语就想吐……真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脆弱，这是汪顺很少见到的。那个在康复中心冷静专业、在攀岩壁上不服输的木医生，此刻被几个该死的单词彻底打垮了。
汪顺心里揪得难受。他走上前，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手掌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不学了，今天不学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什么破玩意儿，把我家木医生折腾成这样！明天我就去把那破网站黑了！”
他这毫无技术含量的狠话，让木子然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知道他在逗她，可这份笨拙的维护，让她心里酸涩又温暖。
“可是……不行……”她把脸埋在他带着湿气的训练服里，闷闷地说，“……就差一点了……这篇看懂……就能衔接上那个新模型了……”
汪顺叹了口气，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他理解她的执拗，就像理解他自己在泳池里死磕一个技术动作时的样子。他不再劝她放弃，只是说：“那歇会儿，就一会儿。我陪你出去走走？吹吹风？或者……我帮你抽背？虽然我发音土，但说不定以毒攻毒呢？”
木子然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推开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走回书桌前，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令人绝望的英文海洋，眼神里虽然还带着疲惫和血丝，却多了一丝不肯认输的狠劲。
“不用。”她拿起笔，声音还有些哑，却坚定起来，“……我自己来。我就不信了……”
汪顺没再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后的床上，拿起一本军事杂志，却一页也没翻过去。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上。听着她时而烦躁地摔笔，时而痛苦地呻吟，时而低声咒骂，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她正在经历一场外人无法想象的、与自己极限的搏斗。他帮不上实质的忙，只能在这里守着，确保她不会在崩溃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夜深了。当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木子然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一样瘫倒在椅背上。她闭上眼，嘴角却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好像……有点懂了……”她声音轻得像羽毛。
汪顺立刻放下杂志，走过去，的看到屏幕上一段复杂的论述旁边，被她用红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中文思路解析图，虽然凌乱，却透出一种豁然开朗的迹象。
“牛逼！”汪顺由衷地赞叹，俯身在她汗湿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我家木医生就是最棒的！”
木子然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只是任由他抱着，感受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丝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成就感。这场战役，她暂时赢了，尽管赢得极其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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