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的牧犬

某一天的夜里，一百多岁的门萨多在收容院里因心肌梗塞去世。后来工作人员从监控里发现，这个半世纪没有开过口的干巴老头曾在那个静悄悄的午夜竭力哀嚎了整整一个小时，好似一匹受伤的豺狼却没有人发现。

　　然后躯体一颤，陡然咽气。

　　……

　　他感觉灵魂又回归了身体。

　　首先是窒息的感觉，腐烂的臭味笼罩着身体，什么东西挤压着他的后背，软绵绵的，却无比沉重。一半的脸颊和嘴角浸在粘稠的液体中，简直要粘在上面。猛然一阵刺痛——他睁开眼，幽暗中，一只蝎子钳住了自己的鼻子。

　　那虫子的下面，是染血的士兵的袖章。

　　他脑子很混乱，下意识地想要撑起手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再这样下去不是被敌人杀死而是要在尸体堆里憋死了……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很奇怪的，搞清楚了现在的情况后，他却停止了挣扎的尝试。在弥漫着死亡的寂静的战场上，他恬静而坦然地闭上眼睛，仿佛这逼仄而恐怖的黑暗空间是最安全最温暖的母亲的怀抱。

　　还活着……吗。

　　在意识即将飘远的时刻，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身边传来，然后是压身上的重量陡然消失。他听到沉重的身体被拖动的声音，还有那砸在地上的闷响。半响，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军装，将他的脸从血泊中扶起来，他听见拉风箱般虚弱的喘息，感受到那铺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和其中淡淡的硝烟味道。然后那粗糙干瘪的手掌开始摩挲着他的面孔，将散发着恶臭的脓水和血液抹在了上面。他本来不想“诈尸”，但是当那双手放过了他的脸颊，伸进他的衣服拿住了他的怀表的时候——

　　“别动！”

　　平日里被战友们称为“像少女一般无辜”的棕色眼睛陡然瞪得溜圆，真正露出那种久经沙场的凶神一般的恶意。然而这眼睛看到的是一个跌坐在地上的驼背老太太还有自己下意识握在手里威胁对方的一截木棍。

　　头晕目眩中，他的愤怒如同雪原中的篝火一般明明灭灭，在看到那老人皮开肉绽的双手和身上披着的军装时却转化成为铺天盖地的悲伤。他眨了眨眼，分明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边恐惧。等到乏力地将手里的木棍撇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不住地颤抖，于是他勉强靠着身边的枯木坐着，垂下眼不再看那骨瘦如柴的老人。

　　以前只是听说过，但是因为军队频繁调动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在战场上偷死人东西的拾荒者。他们大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大概都没了亲人，却渐渐结成组织壮大起来了。

　　“儿啊——你看见我的儿子了吗？”

　　老人的问询捶打着他的心脏，比天空中盘旋的秃鹫的振翅声更甚。

　　“不……”嗫嚅着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鞋底刮擦粗粝的沙石，他缓缓向后蹭，任由逃跑的想法支配他的身体。然而，在左手按在一具遗骸上时，身体一瞬间的脱力使他失去平衡。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感到柔软动物的皮毛拂过身侧，温暖，近乎炙热。

　　……

　　“不要闹了——”湿润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蹙着眉，春日的劲风将他吹醒，将他长期疏于打理的头发吹得更加凌乱。他打了个哈欠，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牧犬——那条金色的大狗正因为小主人的苏醒而欢快地摇尾巴，“怎么了？今天又没有带着羊群……”

　　大狗急促地叫着，围绕着他转个不停。时而抬头用明亮的黑眼睛催促，时而用嘴轻扯他的衣襟。

　　“去哪里？你是找到什么了吗？”他站起来拍打身上的碎草片，然后眺望起苍翠的草原。牧草挠着少年的脚踝，弄得他痒痒的，“先说好，这次可不能走太远了，不然父亲肯定要把咱俩都扒了皮的！”

　　故意扮凶相将这不会说话的伙伴唬住后，他得意地大笑起来，“那么，你带路吧！”

　　少年爽朗的笑声激起狂风，牧犬金色的毛发被撕扯着，就像一团跳动的金色火焰指引他们的前路。

　　他们走过草原，登上高山，渡过激流，穿越城镇，漫游都市。没有休息，也没有感到时间流逝。少年逐渐长为男人，直到他们踏入战场，来到一处废墟。那道自故土而来的风仍然照顾他们，而这次只能无力地卷起一些角落的灰烬。牧犬的呜咽是风声肃穆的和弦，牧犬暗淡的毛发是这里难得的色彩。

　　他从地上拾起一个士兵的铭牌，念出那个名字，“奇怪，这不是我军的东西。你——”

　　他回过头去寻找牧犬，成人的双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

　　“……”湿润的布料擦拭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蹙着眉，铁器的撞击将他惊醒，使他长期缺少睡眠的眼底显得更加疲惫。眼前是那位老妇人，她看着手下一言不发的小伙子，如同望着自己的孩子，只是拿着破布的手不知道该往那里放。

　　他坐起，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我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了。”良久，他幽幽开口，“……我会找到他。”

　　老人仍然呆坐，没有再多疑问，只是那双干涸的双眼再度涌出泪水。

　　他移开视线，远望着战场边缘的一小片白桦林，金黄色的毛发于林间闪现。又一瞬，强烈的疼痛袭击了他，短暂的眼花之后，唤回理智的是那声熟悉的犬吠。

　　他呼唤着那神秘的牧犬如同呼唤一位老朋友，他分明感到他们的生命系在了一起。

　　“您能看见吗？”他变得温柔了，望向老人——即使这温柔在他人看来十分诡异，随即又低低地自嘲一声，“不，您当然看不见……”

　　迷失战士的魂灵如同迷失的羊群。他沉醉地笑了笑，把手埋在牧犬的毛发中，轻轻揉搓起来，一如童年时所做的那样。以前，忠诚的牧犬帮他找回了羊群，从父亲的责备中将他保护，如今这重逢的朋友将再一次拯救他所有的生命和心灵。它们将永远狂奔，不知疲倦地翻越高山溪流，城市乡村，为他找到那些遗物上灵魂的安息之所，也为他残破的灵魂寻找和平之处。

　　之后的几天，他踏遍了这片战场，一点一点搜集那些战士的遗物，不论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

　　每每到了傍晚，夕阳染红了天际线的时候，那老妇人瘦小的身影便会出现在篝火旁，面朝他归来的方向，将所有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直到被夜色吞没。她习惯于等待，如同当年等待着丈夫与儿子的归来。

　　然后有一天，她再也没有出现。

　　他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试图寻找，仿佛在这个年代这种事情稀松平常。他手里攥着，那枚被擦拭得锃亮的怀表。

　　直到一个灰蒙蒙清晨，当那欢脱的牧犬用嘴轻咬他的衣襟，向未知的战场外低吠时，他意识到也许是时候启程了。

　　他将那些物件都装进了口袋后，便觉得天空愈发低了，压得头抬不起来，脚下的道路愈发崎岖，即使还没有行动就让他摔倒在地上。在一阵有如残垣坍塌的心脏的震颤中，他蹬着一节腐烂的胳膊，牲畜一样手脚并用地从尸体上面缓慢爬行，向着更残酷的地狱前进了。

　　天地之间，只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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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合板搭建的简易避难所里，伊兹、墨还有门萨多三人面面相觑。半响，墨拿起一块用水浸湿了的手帕递给了门萨多：“擦擦手上的血吧。”

　　门萨多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干涩：“谢谢你们……救了我。”

　　“小事一桩，感觉你——”墨凑近他，用自己黝黑的眼睛端详着他的脸，“是个会长寿的好人呢。”

　　门萨多讶异而无措地将手搓在一起：“请不要下不负责任的论断，难道您认为这个世界上都是好人吗？”

　　墨由衷地笑起来，侧头看了伊兹一眼。

　　“无论是什么人，世人认为的罪犯，穷人，无赖，骗子，逃兵——我全盘接受。哪怕有一天恶魔来寻求我的帮助，我也会伸出援手。啊，不过也分先来后到……”她俏皮地眨眨眼，就连疤痕交错几近毁容的面庞也焕发出雀悦的光彩。她抓住门萨多的手掌，“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战友了！”

　　“朋友，让我替你承受苦痛。即使是付出生命，我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一直沉默的伊兹此时粗暴地打断了对话，他分开他们握着的手，“可以展示一下吗……那种可以追踪魂魄的念兽。”

　　门萨多顿住了。

　　“你们，可以看到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