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气息便顺着鼻腔钻入肺腑,带着腐朽草木与陈年脂粉混合的怪味,盘踞不去。
这味道,我曾在宫中最阴暗的角落闻到过,那是失势的怨怼与不见天日的阴谋发酵而成的味道。
秋月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手里攥着一张蜡黄的纸,脸色比纸还难看。
“小姐,您快看!”
我接过来,指尖触到的是一种异常细腻光滑的纸张,不是寻常百姓家能用的。
纸上是一副粗劣却极具煽动性的简笔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嘴巴夸张地大张,正对着一个身形枯槁的老者吸气,老者脸上满是痛苦与绝望。
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一行大字——妖婴噬元,祸延三代。
“一夜之间,城东城西的巷子口、布告栏,甚至是几家药铺门口,都贴满了这个。”秋月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愤怒,“茶馆里已经传疯了,说咱们守心书院治好的孩子,都是小公子拿命换的,说他……说他是借着药气吸食别人的阳寿。已经有两户人家打发下人来问,是不是该停了诊疗。”
我将那张揭帖凑到鼻尖轻嗅,除了寻常墨臭,还有一丝极淡的甜香,若有似无,却能勾起人心底莫名的烦躁。
“秋月,去查。纸张、墨,还有张贴这些东西的人。”
我的镇定似乎给了她主心骨,她用力点头,转身便走。
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带回了结果。
“小姐,您料得没错。这纸是尚纸局特供浣花纸的次品,按规矩是不能出宫的。墨里,奴婢找相熟的香料师傅闻了,混了西域的迷心香,少量闻着能安神,可一旦混在墨里大面积散开,闻久了,便会让人心浮气躁,信谣传谣。”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讥讽,“最可笑的是,我去寻了几个领赏钱张贴的泼皮和老妪,他们根本不识字,只知道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让他们贴的,贴一张赏十文钱。连字都不会写的老妪都能领赏张贴,背后的人是多想让这满京城的百姓都变成傻子?”
我将揭帖扔进炭盆,看着它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他们不是想让百姓变傻,是想让百姓变疯。恐慌是最好的武器,它不需要逻辑。”我站起身,走向内室。
安儿正在熟睡,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匀净,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他不是妖孽,他是我的软肋,也是我最坚硬的铠甲。
“秋月,传我的话出去。”我凝视着我的儿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辩解是最无用的东西。我要设‘十童共养局’,遍请京中十位束手无策的重症患儿入府。让他们与安儿同住,每日同嬉一刻。我亲自记录他们的脉象气血变化,再请太医院的张院判带人前来,共同监看,日日公示。”
秋月愣住了:“小姐,这……这不是把小公子置于险地吗?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谣言止于事实。我要让全京城的人亲眼看看,我的安儿,究竟是‘妖婴’,还是‘药婴’。”
王府的动作很快,帖子一发,京中但凡有些门路的,都挤破了头想把孩子送来。
我亲自挑选了十个病症各异且最为棘手的孩子,有常年高热不退的,有皮疹流脓不止的,还有一个吏部侍郎家的小千金,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咳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看过无数名医,都说活不过七岁。
共养局设在王府最开阔的暖阁,熏香、药浴、饮食都由我亲自调配。
头两天,孩子们的情况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精神好了些。
外面的流言愈发汹涌,甚至有人说我这是在集中“饲养”,方便我儿吸食。
我置若罔闻,每日只是安静地记录、观察。
转机发生在第三日午后。
安儿醒了,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要人抱。
我抱着他,和孩子们一起坐在铺着软垫的地上玩九连环。
那个吏部侍郎家的小千金,怯生生地看着安儿,小脸上满是病气。
安儿却像是很喜欢她,主动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她瘦弱的手指。
就在那一瞬间,异变突生。
小姑娘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的母亲当场就吓白了脸,几乎要晕厥过去。
随侍的太医也慌忙要上前。
“都别动!”一声苍老而有力的断喝响起,是药婆婆。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双眼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女孩。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女孩猛地咳出了一口东西,不是寻常的痰,而是一团拳头大小、漆黑如墨、散发着腥臭的粘稠物。
那东西一落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而咳出这口黑痰后,女孩的呼吸竟奇迹般地平顺下来,原本惨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红晕。
药婆婆上前,迅速为女孩把脉,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洪亮地传遍了整个暖阁,也传给了外面无数竖着耳朵探听的下人:“此为‘气感引毒’!小公子天生药体,与百草相亲,其气纯净无比。与之相触,能引动病患体内郁结最深沉的毒气,将其逼出体外!这不是噬元,这是排浊!是救命!”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张院判冲上去亲自验证,片刻后,他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没错,没错!脉象由沉滞转为清润,这是大好的迹象!神了,真是神了!”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出王府,飞遍京城。
前一日还在唾骂“妖婴”的百姓,一夜之间改了口风。
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起新的歌谣:“小手牵一牵,药气走周天。黑痰吐出来,活命过大年。”
萧凛在我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儿子,是上天赐予的珍宝。”他的手温暖而有力,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点阴霾。
我原以为这已是最大的支持,却不想,他的动作远不止于此。
第二日,北衙禁军的铁甲卫士便出现在了所有与守心书院相关的诊疗点门口,他们面容冷肃,手按刀柄,往那一站,便是最强硬的表态。
紧接着,宫里传出消息,王府之前为方便百姓自查身体编写的《自察歌单》,被萧凛命王府乐师重新谱曲,改编成了宫廷雅乐,竟成了皇子们启蒙课上的必修内容。
据说,三皇子在课上讥笑安儿为“野童医引”,被萧凛当场听见。
他一言不发,直接在皇帝面前跪下,声如洪钟:“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此子清白,若有一日违心,甘受千刀万剐。”那一刻,整个上书房落针可闻。
皇帝震怒,将三皇子斥退,罚抄百遍孝经。
虽未明着嘉奖,却破例默许了王府在贡院旁,京城文气最盛之地,建立一座“幼医观象台”,用以观测记录安儿与药气共振的规律。
这番雷霆手段,彻底镇住了那些宵小之辈。
然而,真正的敌人,却在更深的水下。
那夜,药婆婆悄悄找到我,神色凝重。
“青黛,小公子这几日,一闻到兰草香便会啼哭不止,我怀疑,他感应到的不是寻常兰草。”她拿出一张图谱,指着其中一株形态奇特的兰花,“皇家药圃深处,应该有这株‘忘忧引’。此草极为罕见,能放大百草之性,也能……揭示一些陈年旧毒。”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青鸾是我的影子,也是玄冥阁曾经最锋利的刀。
我只说了一句“去取样”,她便领命而去。
子时,药婆婆带着青鸾依计潜入皇家药圃外围。
不料,她们刚采到样本,就被大批守卫团团围住。
为首的统领手持金牌,高声喝道:“奉皇后手谕,捉拿擅闯禁地盗取仙草的贼人,格杀勿论!”
皇后?她终于忍不住亲自下场了。
就在长刀出鞘的瞬间,青鸾将一枚早已备好的、带着裂口的竹哨凑到唇边,吹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急响。
那是玄冥阁最高级别的密令信号,一声召集,三息必达。
几乎是哨音落下的同时,三息之内,十七道黑影如鬼魅般自四面八方的檐角、树梢悄无声息地跃下,手中短刃在月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
没有惨叫,没有缠斗,只有金属入肉的闷响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前后不过十息,所有守卫尽数被制服。
青鸾护着药婆婆迅速撤离,临走时,药婆婆望着怀中那株在月下泛着幽光的兰草,用只有我们几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他们怕的不是安儿……他们怕的,是这株‘忘忧引’,能揭开当年先帝暴毙的真相。”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秋月听闻此事后,眼神里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她主动请缨:“小姐,硬的我们来了,软的也该跟上。我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次日清晨,一个“百婴齐声”的计划悄然展开。
秋月召集了近百名曾受守心书院救治、如今已活蹦乱跳的幼儿,教了他们一首新编的童谣。
这些孩子的父母对王府感恩戴德,一听是为小公子正名,无不应允。
于是,在晨光熹微中,上百名幼儿在家人的带领下,聚集在巍峨的皇城根下,用他们清脆稚嫩的嗓音,齐声唱了起来:
“阿娘莫怕黑帖子,我家弟弟会开方;谁说娃娃不懂病?他哭一声百草香。宫里娘娘金玉贵,哪知我辈米汤香;再敢害我小神医,叫你日日睡不香!”
歌声稚嫩,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顺着风,飘过护城河,越过高高的宫墙,连皇帝寝殿的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那歌声唱了一整个清晨。
当晚,内务府的人便悄悄出动,将城中所有残存的揭帖尽数撕下,付之一炬。
而坤宁宫赏给林婉柔府上的一对赤金凤头钗,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锦盒里,只附了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
此祸,不敢沾。
这一局,我们似乎赢了。
盘踞在京城上空的阴霾暂时散去,就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可不知为何,我的心却始终悬着。
这几日,春寒来得异常诡异,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时节,那股寒气却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
药婆婆也总皱着眉,说今年的草药长势不对,根茎里都透着一股“败气”。
夜里,安儿睡得尤其不安稳,时常在梦中惊醒,啼哭不止。
我抱着他,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里,有一股焦躁的热流在乱窜。
我哼着歌谣哄他,他却只是死死攥着我的衣襟,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我看不见的、可怕的东西。
我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他的身体烫得有些不正常。
我听着窗外寂静的夜,那份寂静里没有丝毫安宁,反而像是在为什么可怕的事情积蓄力量,宛如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片刻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