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啼

初生的啼哭，本该是这世间最纯净的宣告。然而，当那声属于婴儿的尖锐哭嚎，在产房温热的血腥气中突兀地转调，化作一声冰冷、短促、带着无尽嘲讽与苍凉的“呵”时，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

琉璃盏从接生婆手里滑落，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滚烫的热水溅在婆子布满老茧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只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襁褓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婴。

那婴儿，睁着眼。

那不是初生婴儿该有的、朦胧好奇、不染尘埃的目光。那双眼瞳深处，沉浮着亿万星辰生灭的轨迹，流淌着开天辟地的混沌洪流，沉淀着穿透万古时空的孤寂与漠然。仿佛有一整个宇宙的重量，压在那双幼嫩的眼睫之上。

本源至尊的记忆，如同被封印亿万年的熔岩，轰然冲垮了新生脆弱的意识堤坝。

“万道绝封……”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在婴儿的意识深处炸开，带着足以冻结时空的恨意。那场精心策划的背叛，那倾尽整个太古神庭布下的万道绝封大阵，将她的本源神躯寸寸撕裂、镇压……最终，她选择了最惨烈也最决绝的脱身之法——自爆本源，真灵遁入轮回。

堂堂本源境至尊，万界唯一的主宰，竟落得如此境地！屈辱如同亿万根毒针，狠狠扎进她的真灵。

更屈辱的，是此刻这具身体！柔若无骨，脆弱得像一捧初雪。她甚至无法顺畅地调动一丝念头去内视丹田，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小小的、孱弱的、属于凡俗婴孩的躯体传来的种种不堪。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胀感，自小腹下方不受控制地升起，迅速达到顶点。她试图用无上意志去镇压这低级的生理需求，然而……失败了。

温热的湿意，瞬间浸透了身下柔软干燥的锦缎。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比被万道绝封镇压时更甚！本源至尊的神念在婴儿脆弱的识海里掀起滔天巨浪，几乎要将这新生的灵魂彻底撕碎。她真想不顾一切，将这脆弱不堪的皮囊连同这方天地一同湮灭！

“哎呀！我的小祖宗！”一个略显尖利却满含惊喜的女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一个穿着体面、面容慈和的妇人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那被吓傻的接生婆手中接过，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温热的帕子熟练地擦拭着她小小的身体，换上新的、带着阳光暖香的襁褓。那妇人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安神的暖香。

“不怕不怕，我们大小姐最棒了！”妇人轻声细语地哄着，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瞧瞧这眼睛，亮得跟星子似的，一看就是我们荣家的凤凰儿！”

“恭喜家主！贺喜家主！夫人诞下一位千金！母女平安！”产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噗通跪地，声音因激动和刚才的惊吓而颤抖。

产房的门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闯了进来，玄色锦袍上绣着繁复的祥云瑞兽，面容威严，此刻却布满焦急与狂喜，正是荣家当代掌权人，荣天罡。他几步跨到床前，目光先是紧张地扫过床上疲惫却带着笑意的夫人，随即，那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视线，便牢牢锁定了妇人怀中的襁褓。

“夫人辛苦了！”荣天罡声音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尖却在触及那襁褓前顿住，竟有些笨拙地搓了搓，仿佛怕自己粗粝的掌纹惊扰了里面的小人儿。

他的目光落在婴儿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上，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这感觉……玄之又玄，仿佛血脉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粉嫩的脸颊。

“像！真像夫人！”他咧嘴笑了起来，那笑容冲散了所有威严，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傻气的欢喜，“我的宝贝女儿！哈哈，我荣天罡有闺女了！”

紧随其后涌入的，是一群半大的孩子，个个锦衣华服，容貌出众，脸上都带着新奇与兴奋。他们是荣天罡的子嗣，此刻却都踮着脚尖，争相探头，试图看清襁褓中那个新加入的小小成员。

“爹爹！让我看看妹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挤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的。

“好小啊！比我的灵玉娃娃还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惊叹道。

“妹妹真好看！”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由衷赞叹，眼底是纯粹的喜爱。

婴儿——荣家嫡长女，被荣天罡亲自赐名“荣无忧”的小小身体里，那个属于本源至尊的冰冷意识，被这一张张凑近的、写满纯粹关切与好奇的脸庞包围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父亲那粗糙手指带来的温热触感，妇人身上安神的暖香……无数细微的感觉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封闭万载的心防。

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投入万古寒潭的石子，在那浩瀚冰冷的神念深处漾开。那是……困惑？一丝被强行剥离的、属于“荣无忧”这个新生灵魂的本能依赖？

本源至尊的神念冷漠地审视着这一丝“杂质”。她不需要这些脆弱的牵绊，这些只会成为她重归巅峰之路的阻碍。她需要的是力量，是足以碾碎前世一切仇雠、重掌本源的绝对力量！

意念微动，识海深处，一卷非金非玉、非丝非帛的古老经文缓缓浮现。经文无字，只有无数玄奥莫测、仿佛由大道本源直接勾勒出的纹路在流转明灭。这是她前世以无上智慧，熔炼万法，专为自身本源大道所创的至高法典——《混沌源初经》。此经直指本源，却也凶险绝伦，非真正掌控混沌源力者不可修习，强行修炼只会被狂暴的源力反噬，化为混沌尘埃。

“以此世之躯，逆修本源……”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念头升起。这具身体虽然脆弱如尘，但胜在初生，先天之气未散，神魂纯净，是修炼《混沌源初经》打基础的最佳时机！至于这凡俗亲情？不过是漫长复仇路上，短暂停留的浮光掠影罢了。

她缓缓闭上了那双承载着万古沧桑的眼眸，将所有嘈杂隔绝在外。庞大的神念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先天之气，按照《混沌源初经》最初始的轨迹，在幼嫩脆弱的经脉中，运行起第一个微小却注定惊世骇俗的周天。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却蕴含着混沌初开般古老苍茫的气息，自她小小的身体内悄然弥漫开来。

七载光阴，于修仙界不过弹指一瞬。然而在荣家这方被无数聚灵大阵笼罩、灵气浓郁得几乎化液的府邸深处，在荣无忧那间被无数珍稀灵材堆砌、又被层层禁制守护的静室之内，时间却仿佛被压缩、被加速，流淌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外界只知荣家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荣无忧，性子有些……特别。不喜玩闹，不爱喧哗，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家主荣天罡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宠溺更甚，但凡她目光在家族库房某件珍品上多停留一瞬，那物件不出半日便会送到她的案头。灵丹？当糖豆吃着玩。天材地宝？用来铺院子里的鹅卵石小道。至于那些足以让元婴修士都眼红心跳的功法秘笈？不过是她打发时间的闲书。

只有荣无忧自己清楚，这具看似羸弱的七岁孩童身躯内，蕴藏着怎样一股即将破茧而出的惊世之力。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她的神念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翼翼地驾驭着《混沌源初经》，以近乎掠夺的方式吞噬着荣家方圆百里汇聚而来的磅礴灵气，以及库房里那些被视若珍宝的灵物的本源精华。狂暴的混沌源力被强行压缩、凝练，在这具尚显稚嫩的躯壳内，开辟着一条条前所未有的、坚韧而宽阔的通道。

炼气？筑基？那些修仙界无数人挣扎求索的境界，在她这里如同虚设。她的体内没有金丹，没有元婴，没有化神修士标志性的元神之光。有的，只是一片不断扩张、沉浮着灰蒙蒙混沌气息的“海”。那是混沌源海的雏形，是《混沌源初经》第一重天“源初开辟”即将功成的标志！一旦功成，她的力量本质，将直接跨越凡俗修仙的桎梏，触摸到一丝属于混沌境“初境”的门槛！那是足以令地仙、天仙都为之战栗的境界！

“快了……”静室内，盘膝而坐的荣无忧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却深邃得仿佛蕴藏了亿万星河的生灭，一丝混沌初开般的苍茫气息一闪而逝。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指尖一缕灰蒙蒙的气流无声缠绕，看似微弱，却让周围稳固的空间都泛起细微到极致的涟漪。她微微蹙眉，这力量太强，也太显眼了。在拥有足够自保之力前，必须隐藏。

“登天梯……”她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十年一度的修仙界盛事，各大顶级宗门选拔弟子的通天之路。也是……一个绝佳的、检验自身伪装成果的舞台。前世那些仇雠的徒子徒孙们，想必也会来吧？该收点利息了。

荣府大门外，早已是车水马龙，灵兽嘶鸣，飞舟悬停。今日是荣家大小姐启程前往“登仙台”的日子。荣天罡一身紫金战袍，魁梧如山，亲自抱着女儿走了出来。他身后，荣无忧的母亲柳氏眼眶微红，强忍着不舍，几个哥哥姐姐更是挤在前面，七嘴八舌地叮嘱着。

“无忧，去了登仙台别怕，要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你，传讯给三哥，三哥带人把他山头都平了！”老三荣战拍着胸脯，炼体有成的身躯肌肉虬结。

“妹妹，这瓶‘九转玉露丹’拿着，补气养神的，累了就吃一颗。”二姐荣雪温柔地递过一个玉瓶。

“还有这个‘玄龟甲’，防御法宝，触发能挡元婴修士全力一击！”老四荣海塞过来一面巴掌大的龟甲。

荣无忧被父亲抱着，小脸埋在父亲宽阔坚实的肩窝里，身上挂满了哥哥姐姐塞来的各种光华闪耀的护身法器、灵丹宝药，像个移动的小宝库。她乖巧地应着，小胳膊搂着父亲的脖子，软软糯糯地说：“爹爹放心，无忧会乖乖的，听仙师们的话。”

荣天罡看着女儿天真依赖的模样，心都要化了，虎目含泪，声音却洪亮：“好！爹爹的小凤凰！爹等你挑个最好的宗门！谁敢怠慢我闺女，老子拆了他的登仙台！”

在无数荣家护卫和族老组成的豪华仪仗簇拥下，一艘华丽至极、刻满防御阵纹的巨大飞舟腾空而起，载着荣家最璀璨的明珠，划破长空，向着遥远天际那座传说中的“登仙台”疾驰而去。

飞舟穿透云海，下方是无尽的山川河流，缩略如画。不知飞行了多久，前方虚空骤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波动，仿佛撞入了一层无形的薄膜。

嗡——

天地灵气骤然变得浓郁粘稠了百倍不止！前方景象豁然开朗，不再是凡俗山水，而是一片悬浮于九天之上的巨大白玉广场，无边无际，仙霞缭绕。无数流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降落在这广场之上，那是来自整个修仙界各大家族、各大势力的适龄少年少女，以及他们的护道者。人声鼎沸，灵压混杂，天才云集。

广场尽头，九道巨大无比、仿佛由整块星辰核心雕琢而成的天梯，拔地而起，直插入上方翻滚不休、闪烁着各色恐怖雷霆的厚重劫云之中！天梯每一阶都高逾数丈，宽不知几许，散发着苍茫、古老、沉重的威压。这便是登天梯！通向各大顶级宗门山门的第一道考验，亦是无数天才折戟沉沙的龙门！

飞舟缓缓降落在广场边缘。荣无忧被一位气息渊深如海的荣家老祖抱下飞舟。她小小的身影一出现，便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荣家那奢华的仪仗、护送的强大气息，以及她身上那件流光溢彩、一看就非凡品的雪蚕丝法衣，无不彰显着她尊贵的身份。

“那就是荣家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排场真大啊！”

“听说受宠得不得了，宝贝疙瘩似的，也不知天赋如何？”

“哼，金丝雀罢了。登天梯可不管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只看根骨心性！等下别哭鼻子就好。”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背负长剑的少年冷嗤一声，他来自一个与荣家势力范围接壤的家族，语气带着明显的嫉妒。

荣无忧对这些议论恍若未闻，她微微抬首，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平静地落在那九道巍峨如天堑的巨梯之上。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那翻滚的劫云，落在了天梯尽头之后，那片被阵法扭曲、若隐若现的琼楼玉宇、仙山浮岛之上。

那里，有数道强大到令空间都微微扭曲的神念，正淡漠地俯瞰着下方芸芸众生的挣扎。其中一道，带着一丝阴冷、腐朽、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厌恶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被重重禁制和距离削弱，但荣无忧瞬间便捕捉到了！万道绝封大阵残留的气息！是她前世某个参与封印她的仇敌的道统传人！

一丝冰冷的杀意，如同极地寒风，在她清澈的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很好，利息，就从这里开始收取。

“咚——”

一声古老、浑厚、仿佛来自洪荒的钟鸣，响彻整个登仙台广场，压下了所有的喧嚣。钟声余韵中，一个浩渺威严的声音如同天宪，在每个人耳边清晰响起：

“登天梯启！仙缘自取！时限三日，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为限！过三千阶者，可入外门。过六千阶者，有望内门。过八千阶者，真传候选。至于九千阶之上……”

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丝悠远的意味：“乃天骄之路，非大毅力、大机缘、大根骨者不可企及。登顶者，可得仙宗重宝，或……古仙亲传！”

“开始！”

“轰！”

随着这声令下，整个白玉广场如同沸腾的油锅！数万名少年少女，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对仙道的渴望、家族的期盼、个人的野望，化作五颜六色的遁光，争先恐后地扑向那九道连接着命运转折点的巨梯！

荣无忧小小的身影，在汹涌的人潮中显得那么不起眼。她并未像大多数出身不凡者那样，祭出各种辅助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