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像一层湿透的厚毯子,沉沉地压在长沙广电大楼的后台走廊里。空气凝滞,混合着汗味、盒饭的油腻气息,还有各种电子设备散发的微弱焦糊味。中央空调徒劳地嗡鸣着,吹出的风也带着股暖烘烘的倦怠。林然缩在后台一条堆满杂物、灯光昏暗的通道拐角,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试图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
她身上那件印着“清华物理”的白色T恤已经有些汗湿,黏在背上。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皮肤上,有点痒。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工作人员带着耳麦步履匆匆,扯着嗓子喊叫,催促声、道具箱的拖拽声、对讲机里滋滋啦啦的指令此起彼伏,形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墙。这里是湖南卫视某档户外竞技综艺节目的录制后台,一个与她日常所在的安静实验室截然不同的沸腾世界。
林然是被她的导师,那位以“人尽其才”著称的核工程物理系大牛,半是哄骗半是命令地塞过来的“志愿者”。美其名曰“接触社会,锻炼综合素质”,实际就是系里和节目组有点合作项目,需要个能看懂图纸、力气还不算太小的苦力。她负责核对几样大型道具的安装参数,确保它们不会在明星嘉宾的“激烈比拼”中散架或者造成物理意义上的“惊喜”。
导师的原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然啊,出去透透气,别老对着托卡马克装置模型发愣。年轻人,要见见世面!” 世面?林然看着眼前这片汗流浃背、充斥着尖叫和夸张笑声的“世面”,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宁愿回去面对那些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磁流体动力学方程组,至少那里的噪音是可控的。
太吵了。她需要一点能让她思维清晰的东西。林然习惯性地从随身那个半旧的帆布双肩包里摸索。指尖掠过几本硬壳专业书的棱角,一个磨得发亮的保温杯,最终摸到了目标——一支粗大的黑色油性马克笔。冰凉的笔管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
目光在拥挤杂乱的走廊里逡巡片刻,最终落定在脚边一个巨大、结实、看起来暂时无人问津的道具木箱上。箱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呈现出一种粗糙的、未被精心打理的质地。就是它了。
林然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拔开马克笔的笔帽。熟悉的化学溶剂气味瞬间冲淡了周围的油腻。她微微蹙着眉,仿佛周围鼎沸的人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笔尖划过粗糙的木质表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流畅而有力。一行行符号、数字和希腊字母迅速在箱体上蔓延开来。她正在推导一个关于环形磁场中高能粒子轨道稳定性修正项的表达式。笔尖在木板上跳跃,留下深黑、略微晕开的痕迹。复杂的偏微分符号∇、积分号∫、表示磁场强度的B向量、粒子电荷q……它们以一种外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组合,在布满灰尘的道具箱上铺展开来。她全神贯注,笔尖在木板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这支笔,以及箱子上那片亟待填满的空白。
“这是新的特效脚本?看着挺复杂。”
一个温和清朗,带着一丝好奇和明显疑惑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很近的侧后方响起。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然高度集中的思维湖泊,瞬间荡开了涟漪。
林然的手猛地一顿。马克笔尖在最后一个积分符号的尾巴上划出了一道突兀的、歪斜的延长线,破坏了整个公式的整洁美感。她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保护意味地侧过身,试图用肩膀挡住自己那片心血来潮的“演算稿纸”。然后才抬起头,循声望去。
逆着通道顶棚几盏惨白节能灯的光线,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浅卡其色休闲裤,脸上带着录制间隙那种惯常的、略显疲惫的松弛感,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很亮,像沉静的湖水,此刻正带着纯粹的好奇,越过她的肩膀,专注地凝视着木箱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他的目光很干净,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这东西是什么”的真诚探究。
林然认出了他。成毅。这档节目的固定嘉宾之一。荧幕上见过很多次,古装剧里清冷孤绝的形象深入人心。此刻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距离不过两臂,那股属于公众人物的、无形的气场依然存在,只是被一种温和的、甚至有点学生气的求知欲冲淡了不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在后台浑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不是因为近距离看到明星的激动——那感觉太肤浅——而是自己沉浸的小世界被骤然闯入,以及一种……她引以为傲的专业领域被误认为是“特效脚本”的荒谬感。
“脚本?”林然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专注而略显干涩。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写在道具箱上的“大作”,又抬起头看向成毅,眼神里带着点理工科学生特有的、对术语被误用的轻微不认同,“不,不是脚本。”她顿了顿,试图找到一个对方可能理解的切入点,“这是……嗯……物理方程。等离子体约束相关的。”
“等离子体?”成毅微微歪了下头,眉毛挑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困惑中带着兴趣,“像……霓虹灯管里那种?”他显然在努力调动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来理解这个陌生的词汇。
林然被他这个接地气但显然偏差很大的类比弄得有点想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类似,但能量级差很多,”她解释道,习惯性地用指尖点了点箱子上一个表示磁场回旋频率的符号ω_c,“这个公式,是在描述高温等离子体在特定磁场构型下,粒子如何被‘束缚’住,不至于到处乱跑撞坏装置内壁。”
成毅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落在那片密密麻麻的黑色符号上。他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努力解读一幅抽象画。看了几秒,他轻轻“啊”了一声,仿佛捕捉到了什么规律,指着其中一组反复出现的符号组合(比如 ∇×B = μ₀J):“这个……像不像好几个小钩子连在一起?感觉有点眼熟。”
林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麦克斯韦方程组中关于磁场旋度与电流密度的微分形式。“钩子?”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形容微分算子∇(那勃拉)的形状,一种全新的、充满想象力的解读角度。一丝真正的笑意终于从她眼底漾开,冲散了最初的局促,“嗯,你可以这么理解。这些‘钩子’……在计算场的扭曲程度。”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妙。
成毅也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那点属于演员的、经过打磨的精致感被一种纯粹的、发现新大陆般的愉悦取代。“有意思,”他低声说,目光又落回箱子上,带着全新的审视,“看着比我们拍戏用的绿幕坐标难懂多了。你……是节目组请的技术顾问?”他猜测着林然的身份。
“不是,”林然摇摇头,指了指自己T恤上“清华物理”的logo,“志愿者。被导师派来……打杂的。”她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自嘲。
成毅了然地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走廊深处传来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带着点焦急:“毅哥!毅哥在哪儿?补妆了!下场马上开始!”是执行导演在喊人。
“来了!”成毅扬声应了一句,又迅速转回头,对林然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匆匆的笑容,“得过去了。”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只写满公式的道具箱,像是要记住什么,然后才转身,快步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忙碌的人流中。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台的喧嚣似乎重新涌了回来,将她包围。她低头,看着道具箱上那道因为惊吓而划出的长歪线,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马克笔。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像一阵清凉的风,短暂地吹散了后台的闷热和烦躁。她用手指蹭了蹭那道歪线,没蹭掉。算了。她直起身,把马克笔塞回背包,准备去完成导师交代的下一项“打杂”任务。只是,某个关于“钩子”和“束缚”的奇妙比喻,以及那双专注而干净的眼睛,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时间在录制现场的忙碌中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不知何时堆积起来,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下午的录制总算告一段落,后台的喧嚣暂时退潮,只剩下收拾残局的零散人员和设备移动的声响。林然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刚把最后一份道具检查清单核对完毕交给场务组,正准备去找点水喝。
突然,“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仿佛就在大楼头顶炸开。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和金属棚顶上,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雨雾从没关严的门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土腥气和凉意。
“关窗!快关窗!”
“那边!那边的设备!苫布!拿苫布来!”
“电源!注意电源安全!”
短暂的平静被打破,后台瞬间又陷入一种新的、因恶劣天气而起的混乱。
林然下意识地往相对干燥的室内区域退了几步,避免被溅入的雨水打湿。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通往大楼侧面一个大型临时器材储藏室的走廊。那扇厚重的防火门半开着,一个人影正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
是成毅。他似乎刚结束某个环节,还没来得及离开。他身边没有助理,只有他自己。他尝试着朝外探了探身子,立刻被狂风吹回来的雨点扑了一脸,只能皱着眉退回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然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间器材储藏室上。导师交代的最后一项任务——核对那间临时仓库里几件大型精密道具的防潮措施是否到位——她还没来得及做。
雨声太大,淹没了其他声音。两人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林然犹豫了半秒,然后抬手指了指器材室的方向,又指了指外面的大雨,用口型无声地问:“过去?”她记得导师提过,那间器材室是临时征用的,位置比较偏,平时很少有人过去。
成毅显然看懂了她手势的意思,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点了点头,也抬手指了指器材室,做了一个“走”的手势。达成共识。
林然拉紧了背包带子,深吸一口气,趁着外面走廊上工作人员忙着堵漏关窗的混乱间隙,猫着腰,小跑着冲过那段暴露在风雨中的连接通道。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斜斜地打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冰凉刺骨。几秒钟后,她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冲进了器材室敞开的门内。成毅紧随其后,也闪身进来,顺手用力将沉重的防火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门一关,外面震天响的雨声和嘈杂的人声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敲打屋顶的声响。器材室里光线非常昏暗,只有高处两扇小小的气窗透进来一点天光,被厚厚的灰尘和雨痕模糊得更加微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金属、橡胶、灰尘和旧木头的沉闷气味。
这间屋子很大,堆满了各种演出器材:蒙着灰尘的舞台桁架骨架、叠放的大型泡沫道具、成捆的电缆线、装着灯具的航空箱……所有东西都像沉默的巨兽,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奇形怪状的阴影,让空间显得更加逼仄压抑。
两人站在门口,一时都没说话。刚才在走廊上的那点默契,在这陌生、昏暗、堆满杂物的封闭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在屋顶肆虐,仿佛永无止境。
“咳,”成毅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想找个地方坐下,但目之所及都是冰冷的器材箱或布满灰尘的桁架管,“这雨……下得真够突然的。”他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开头。
“嗯,天气预报没说有这么大的雨。”林然应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有点轻。她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刚才淋到雨的手臂被室内的阴冷空气一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也是被雨堵这儿了?”成毅看向她,借着高处气窗透下的那点微光,他的轮廓有些模糊。
“不全是,”林然实话实说,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小巧的LED手电,按亮,一束冷白的光柱刺破了眼前的昏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导师让我来检查一下这里的几件道具防潮情况。”她晃动手电,光束扫过堆叠的器材,最后停留在一个被深蓝色防水布覆盖着的、形状奇特的大型装置轮廓上。那是节目组模拟某种科学装置的核心道具,里面填充了不少电子元件,导师特意强调过怕潮。
“哦。”成毅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然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向那个被防水布覆盖的大型道具。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得太近,只是找了个相对干净、靠着墙角的空处,倚着墙,安静地待着。光线太暗,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
林然走到那大型道具旁,掀开防水布的一角检查。还好,布盖得很严实,里面的设备摸着也是干燥的。她又用手电照了照角落,检查地面是否有积水渗入的迹象。确认安全后,她松了口气,重新盖好防水布。
检查任务完成了。可外面的雨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的彩钢板,发出令人心慌的鼓点。被困在这个堆满杂物的幽闭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寂静重新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无所适从的尴尬。
林然关掉了手电,节省电量。室内再次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气窗透下的一小块灰蒙蒙的光斑落在地上。她退回门口附近,离成毅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坐。空气里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外面磅礴的雨声。
沉默持续着,像一层粘稠的胶质。
“那个……”成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试探,打破了胶着的安静。林然循声看去,昏暗光线下,只能看到他大概的轮廓转向自己这边。“刚才在走廊,你写在箱子上的……那些符号,”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你说是约束……高温等离子体的?”
“嗯,托卡马克装置。”林然有些意外他会重新提起这个话题。在这样一个被困的、脱离日常轨道的环境里,谈论她熟悉的领域,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托卡马克?”成毅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有点奇特的词,“听起来像某种……科幻武器?”
林然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笑声在空旷的器材室里显得很清晰。“没那么夸张,但也确实……挺科幻的。”她顿了顿,整理着更通俗的解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巨大的、用磁场编织成的‘甜甜圈’。”她伸出手,在昏暗的光线中比划了一个环形的轮廓。
“甜甜圈?”成毅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兴趣,“磁场做的?”
“对,”林然点头,虽然不确定他是否能看清,“在这个‘甜甜圈’内部,我们注入像太阳内部那样的超高温气体——也就是等离子体。温度高到……嗯,几千万甚至上亿摄氏度,没有任何材料容器能直接接触它而不被瞬间气化。”
“上亿度?”成毅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那……怎么装住它?”这显然超出了他的常识范围。
“所以需要磁场,”林然的语速快了一些,带着一种向人介绍自己热爱之物的本能热情,“非常非常强的磁场,分布成特定的形状,就像一张无形的、坚韧的网。这张磁力网,把那些疯狂乱窜、试图撞向‘甜甜圈’内壁的高温粒子,牢牢地‘兜’在中心区域,让它们只能沿着磁力线转圈圈。”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划着螺旋形的轨迹,试图描绘粒子被约束的轨道。
“兜住太阳……”成毅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意象,黑暗中,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就像……用一个看不见的笼子,困住一团狂暴的火焰?”他的比喻带着一种演员特有的画面感。
“非常贴切!”林然由衷地赞同,他的理解力让她有些惊喜,“就是这个意思。约束住它,让它稳定燃烧,我们才能从它身上获取几乎无穷无尽的能量。这就是人造太阳的梦想。”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憧憬。
“人造太阳……”成毅低声咀嚼着这个词,沉默了几秒钟。外面的雨声似乎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器材室里很暗,只有高处那点可怜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林然只能模糊看到成毅倚墙而立的剪影。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的喧嚣:
“你刚才讲那些磁场、粒子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句。
“……眼睛亮得,像你们那个EAST启动时,打进去的第一束光。”
林然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EAST。全超导托卡马克核聚变实验装置。坐落在合肥科学岛上,是他们核聚变研究领域最前沿的国之重器。每一次实验启动,那束注入核心等离子体的初始高能粒子束,在真空室里骤然亮起的瞬间,是无数研究人员心中最神圣的景象——那是点燃希望、通往未来的第一缕光。
他怎么会知道EAST?还知道启动时的第一束光?这个比喻精准得……不可思议。
器材室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屋顶的雨声依旧猛烈,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昏暗的光线下,空气仿佛凝固了。林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击着耳膜。她张了张嘴,喉咙却有些发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完全超出她预料的话。
他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了解过?
成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在黑暗中轻轻咳了一声,带着点掩饰的意味。他没有再解释,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奇异光芒的话,只是雨声中一个模糊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漫长一些。外面走廊的方向,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和呼唤声,穿透了雨幕和厚重的防火门,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毅哥——?”
“林然同学?你在里面吗?”
是助理和场务在找人了。
两人几乎同时动了一下。成毅直起身,离开了倚靠的墙壁。林然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带子。
“好像……雨小点了?”成毅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太确定地说。
林然也凝神去听。那狂暴的、令人窒息的雨声确实减弱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毁天灭地的轰鸣,变成了更密集的、持续的沙沙声。
“嗯,小了。”她低声应道。
找到这里的人声越来越清晰,还伴随着拍打防火门的声音:“有人吗?开门!”
成毅上前一步,握住冰冷的门把手,用力向内拉开。
“嘎吱——”
沉重的防火门被打开,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混合着湿冷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刺破了器材室内的昏暗。门外站着成毅的助理小张,还有节目组的一个场务小哥,两人脸上都带着找到人的庆幸。
“毅哥!可算找到你了!急死我了!手机怎么也不接?”小张语速飞快,看到成毅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目光随即好奇地扫过他身后的林然。
“里面信号不太好。”成毅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迈步走了出去,身影重新沐浴在走廊的光线下。
林然也紧跟着走了出来,骤然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走廊里残留着雨水的气息,地面有些地方还湿漉漉的。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空气,感觉刚才在器材室里的那种封闭感和紧绷感正在快速消退。
“林同学,你没事吧?黄教授刚还问起你呢。”场务小哥也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谢谢。”林然连忙摆手。
成毅已经在小张的低声汇报中朝休息室的方向走了几步,听到场务的话,他脚步顿住,回过头来。走廊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刚才在昏暗器材室里的那点模糊感消失了,恢复了属于演员的、带着适当距离感的温和。他看向林然,脸上带着惯常的、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
“林同学,”他开口,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刚才那个关于“第一束光”的短暂瞬间从未发生过,“雨小了,路上小心。”他微微颔首示意。
“谢谢,您也小心。”林然也迅速调整好状态,回以同样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和点头。她没再看他,只是紧了紧背包带子,对场务小哥说了声“我去找黄教授了”,便转身,朝着与成毅相反的方向,汇入走廊里重新开始流动的人潮之中。
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但她的脚步很稳。那个堆满冰冷器材的昏暗房间,那场隔绝世界的暴雨,还有那句如同幻觉般精准的比喻……都被她小心地压进了意识的底层。此刻,她是清华物理系的学生林然,导师交代的苦力活干完了,该回去面对真正的课题了。
只是,在走出大楼侧门,撑开伞步入依旧缠绵的雨丝中时,那句低沉的“像EAST启动时的第一束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回响了一遍。冰冷的雨点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如同某种隐秘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