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暴风雪在肆虐了一夜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偃旗息鼓。清晨,阳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上。积雪覆盖了MIT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庭院和道路,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空气清冽得如同淬过火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凛冽的刺痛感。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铲雪车低沉的轰鸣和少数裹成球状、步履艰难的学生身影。
林然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核科学与工程系大楼。昨夜风雪中的守望、那张隔着车窗的模糊照片、那句关于“绷紧的弦”的箴言,如同高能的粒子束,在她胸腔里留下滚烫的余温,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安德森教授那些冰冷的红笔批注,似乎也被这无形的能量场融化了一层冰壳,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推开办公室的门,暖气扑面而来。艾米丽已经到了,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天气预报大呼小叫:“Oh my god! Wind chill factor minus 25! Are we living on Pluto now?”(我的天!体感温度零下25度!我们现在是住在冥王星上了吗?) 她看到林然,立刻眼睛一亮,八卦雷达全开:“Lin! You look… different! Energized! Any special ‘scientific collaboration’ warming you up?”(林!你看起来……不一样了!充满能量!有什么特别的‘科学合作’在温暖你吗?)
林然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深色的高领毛衣,脸颊被寒气冻得微红,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她没理会艾米丽的调侃,只是走到自己桌前,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键盘旁——昨夜那张便签纸和票根已被她小心收好。她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正是昨晚运行了大半宿的、包含新耦合项的杂质注入模型。
模拟结果已经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最终的分析报告。
屏幕上的曲线图,不再是之前那种在安全阈值边缘挣扎的惊险模样。代表ELM不稳定性的红色尖峰被显著地、稳定地压制在极低的水平!代表等离子体储能和约束时间的关键曲线,如同两条被驯服的巨龙,稳稳地盘踞在理论预测的高位平台区,平滑得令人心醉!几个关键参数的计算值与实验预设目标的吻合度,达到了惊人的95%以上!
成功了!全新的模型框架经受住了模拟的考验!
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淹没了林然。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微微的颤抖。这不仅是对她个人能力的证明,更是对成毅那句“你的‘最优解’,在你的方程里”最有力的回应!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弦”的张力!
“Wow! Look at that stability!”(哇!看看这稳定性!)艾米丽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盯着林然的屏幕,发出由衷的惊叹,“Lin, you did it! That new coupling term is genius! Anderson is gonna eat his words!”(林,你做到了!那个新的耦合项简直是天才!安德森要收回他的话了!)
林然笑了笑,没说话,迅速将模拟结果和详细分析报告整理成文档。她决定不再等待组会,而是直接去找安德森教授。带着这份近乎完美的模拟结果,她有了直面“磁约束”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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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森教授的办公室位于大楼顶层,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查尔斯河银装素裹的景致。此刻,这位以严厉著称的教授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
“教授。”林然站在门口,声音平稳。
安德森转过身,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扫过林然和她手中的平板电脑。“Lin. Early. What do you have?”(林。很早。你有什么事?)
林然走上前,将平板放在他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调出那份模拟报告。“关于杂质注入方案的优化模型,我做了些调整,加入了杂质离子与背景湍流的非线性耦合项。这是最新的模拟结果。”
安德森没有立刻看平板,只是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审视着林然:“Bold move. Justification?”(大胆的改动。依据?)
林然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基于对第37号放电实验数据的深度复盘和湍流输运理论的重新推演。之前的模型低估了杂质在特定磁面共振区对湍流能量的调制作用。耦合项引入了这种调制反馈机制,更接近物理真实。”她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安德森这才将目光投向平板屏幕。他快速地滑动着报告,目光在那些平滑稳定的曲线和高达95%的吻合度数据上停留了很久。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他指尖划过屏幕的轻微声响和咖啡杯里氤氲的热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然的心跳平稳而有力,如同绷紧的弦在稳定振动。
终于,安德森放下咖啡杯,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林然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惯常的审视和挑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对发现的欣赏和……一丝极其难得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和。
“Hmm.” 他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The coupling mechanism is… elegant.”(这个耦合机制……很精妙。) 他顿了顿,手指点了点屏幕上那完美的曲线,“Run it. On C-Mod. Next experimental window is yours. Don’t blow it up.”(运行它。在C-Mod上。下一个实验窗口是你的。别把它炸了。)
没有长篇大论的赞扬,没有收回之前的批注。但这句“Run it. On C-Mod.”(运行它。在C-Mod上。)和“Next experimental window is yours.”(下一个实验窗口是你的。)就是最高级别的认可和信任!意味着她将主导一次真实的、基于她全新模型的放电实验!
“Yes, Professor!” 林然压下心头的激动,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的光芒已亮得惊人。
安德森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林然拿起平板,转身离开。在她即将关上办公室门的瞬间,身后传来安德森似乎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可闻的声音:“…and tell Wu, his ‘movie star’ can come. Tuesday afternoon. Keep it short.”(……告诉吴,他的‘电影明星’可以来了。周二下午。别太久。)
林然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Understood.”(明白。)
门关上。走廊里空旷安静。林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那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弦,在巨大的成功感和被导师赋予的信任中,非但没有松弛,反而发出了一种更低沉、更强大的共振嗡鸣!
她拿出手机,没有看短信,而是直接拨通了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过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
“喂?” 成毅低沉温和的声音传来,背景音很安静,似乎是在休息间隙。
“是我。” 林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激动,也是某种坚定的决心,“安德森教授批准了。用我的新模型,在C-Mod上做实验。时间窗口确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他清晰的、带着笑意和欣慰的声音:“恭喜,林博士。我就知道,你的‘最优解’在弦上。”
“还有,”林然顿了顿,握紧了手机,目光望向走廊尽头窗外雪后初霁的蓝天,“吴教授让我转告你,安德森教授同意了。周二下午。讨论‘科学准确性’。”
这一次,电话那头的沉默更长了些。林然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双沉静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一丝惊讶,随即漾开更深的笑意。
“好。”他的声音传来,低沉而郑重,“周二下午。波士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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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雪后的阳光格外慷慨,将MIT的雪景照耀得晶莹剔透。下午两点半,林然站在核科学与工程系大楼一层的接待大厅里。她穿着实验室的防静电服,外面套了一件深色的羊绒开衫,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神情看似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唇角和不时望向门口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约定的时间刚到。旋转玻璃门无声地滑开。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成毅。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领毛衣,衬得肤色愈发温润。没有墨镜,没有帽子,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气质沉静而从容。他身后跟着经纪人杨帆和一位助理模样的年轻女性,提着公文包。
他的目光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扫过,瞬间便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不远处的林然。四目相对。
刹那间,时间仿佛被拉长。大厅里人来人往的嘈杂、杨帆低声的提醒、助理好奇的打量……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褪去。只有他穿过人群,向她走来的脚步声,清晰地敲打在她的心弦上。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一步之遥。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须后水味道,将她包围。他微微低下头,深邃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那里面没有了银幕上的距离感,也没有了风雪夜的模糊,只有一种沉淀后的、温和而专注的光芒。
“林博士。”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见面了。”
“成毅老师。”林然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欢迎来到MIT核聚变研究的前沿阵地。”她伸出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指尖。不是客套的轻触,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的温度。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感顺着林然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要颤栗!
“很荣幸。”成毅松开手,目光却没有离开她,“吴教授和安德森教授在等我们?”
“是的,这边请。”林然侧身引路,努力忽略指尖残留的麻痒感和心脏不规律的跳动。
吴教授和安德森教授已经在会议室等候。会面的气氛出乎意料地……务实而高效。成毅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出的问题直指电影中几处关键科学设定的细节——超导磁体失超的声光表现、等离子体破裂时的能量释放形态、控制室紧急预案的操作逻辑……他的问题专业且具体,带着一种演员寻求真实内核的执着。
安德森教授一改往日的冷峻,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解答清晰,甚至破天荒地主动展示了几个真实实验的故障录像片段。吴教授则充当着润滑剂和补充说明的角色。林然坐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些技术细节,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成毅专注聆听的侧脸上。
他听得极其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在理解时舒展。他做笔记的手指修长有力。他提出疑问时的眼神,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未知领域的探究光芒,如同他当初指着道具箱上的方程问“像小钩子”时一样干净。
这不再是明星与科学家的客套交流,而是一种基于共同目标(科普的准确性)和深层理解(对“人造太阳”的敬畏)的、真正的专业对话。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安德森教授难得地主动起身,向成毅伸出手:“Your dedication to authenticity is… impressive. It makes a difference.”(你对真实性的执着……令人印象深刻。这很重要。) 吴教授在一旁欣慰地笑着。
“谢谢您的时间,安德森教授,吴教授。获益匪浅。”成毅真诚地回应。
安德森教授点点头,率先离开了会议室。吴教授也笑着拍拍成毅的肩膀:“小伙子不错!比那些只会摆pose的强多了!小林,你带成毅老师随便参观一下公共区域?别进核心区就行。”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也离开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然和成毅,以及等在门口的杨帆和助理。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粘稠而安静。
“想去看看……真正的托卡马克吗?”林然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干涩。她指的是外围参观区。
“求之不得。”成毅微笑,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暖意。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杨帆和助理默契地落后几步。走过安静的走廊,穿过几道厚重的安全门,前方豁然开朗。
巨大的实验大厅出现在眼前。冰冷的钢铁结构纵横交错,粗壮的电缆如同巨蟒般盘踞。大厅中央,Alcator C-Mod装置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在顶棚冷白色的灯光下散发着森然的金属光泽。虽然处于停机维护状态,但那庞大而精密的结构,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科技压迫感和无声的力量感。
他们站在高高的外围参观走廊上,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成毅停下了脚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仰着头,目光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下方那台冰冷的巨兽。那眼神,与首映礼彩蛋照片里、与暴风雪夜她恍惚看到的那个侧影,完美地重合了!是纯粹的震撼,是深沉的敬畏,是对人类智慧巅峰造物的无声礼赞。
林然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没有看他,目光也落在那冰冷的装置上。但她的全部感官,却都被身边这个人所占据。他的气息,他的存在感,他沉默凝视时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如同一个无形的引力场,牢牢地牵引着她。
“第一次在长沙后台,看到你在道具箱上写那些方程的时候,”成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实验大厅空旷的寂静,“我就觉得,你和这冰冷庞大的机器之间,有种奇特的联系。像……粒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磁场轨道。”
林然的心猛地一跳。她转过头,看向他。
他也恰好侧过头来,目光从下方的装置移到了她的脸上。四目再次相对。这一次,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能看清他深邃眼眸中映着的、小小的自己,看清他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看清他嘴角那抹温和笑意下,涌动着的更深沉、更灼热的情感。
“后来,在器材室,听你讲托卡马克,讲约束太阳……”他继续说着,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你说粒子在磁场里跳舞,说EAST启动的第一束光……那时候,我觉得你的眼睛,比那束光更亮。”
林然的呼吸屏住了。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实验大厅冰冷的钢铁、仪器低沉的待机嗡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凝视的目光和他低沉的诉说。
“再后来,隔着大洋,隔着疫情,隔着风雪……”成毅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和……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炽热,“看你在数据里挣扎,看你在评审里淬炼,看你在自己的方程里找到‘最优解’……看你在C-Mod的核心点燃那束真正的光……”
他微微向前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更近。林然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前的碎发。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挣脱束缚!
“林然,”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林博士”,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G弦在胸腔里共振,“我演过很多角色,经历过很多故事。但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像认识你、了解你、看着你在追逐太阳的路上发光这样……让我觉得真实,觉得震撼,觉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目光牢牢锁住她微微睁大的、映着他身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吐出:
“……觉得如此不可抗拒地,想要靠近。”
轰——!
林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瞬间涌上脸颊!心弦被这直白而炽热的告白狠狠拨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绷紧的弦,在这一刻,不是为了对抗压力,而是为了回应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共振!
他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和不知所措的眼神,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缓缓抬起手,动作轻柔而坚定,没有去触碰她的脸颊,而是轻轻地、带着无限珍视的意味,拂过了她别在开衫领口的那枚——在首映礼上佩戴过的、此刻依旧闪耀着星芒的胸针。
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带来细微的电流感。
“这束光,”他的指尖停留在那枚小小的星芒上,目光却灼灼地看着她的眼睛,“无论在人造太阳的核心,还是在这里,”他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透过胸针触碰到了她锁骨下方滚烫的肌肤,“都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实验大厅冰冷的灯光下,巨大的托卡马克装置如同沉默的见证者。高高的参观走廊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弦,在经历了漫长的、跨越时空的绷紧与共振后,终于在此刻,发出了最清晰、最强烈的、属于灵魂契合的轰鸣。
林然看着眼前这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的、毫不掩饰的情感和期待,感受着指尖停留在胸针上的、滚烫而真实的触感。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属于“实验室粒子”的疏离外壳,在这一声灵魂的弦音共振中,轰然碎裂。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头,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眼底那束曾被形容为“EAST第一束光”的锐利与坚定,悄然融化,流淌出前所未有的、温软而璀璨的光芒。
一个无声的应允。
一个迟来的、却早已在无数个共享“人造太阳”密码的瞬间悄然萌芽的回应。
弦,已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