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冷的停尸房像个巨大的金属胃袋，将我死死包裹。寒气不再是物理的温度，它钻进骨髓，冻结了血液。我捏着那张写着“三天后”的新字条，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纸张边缘几乎要嵌入皮肉。

三天后。

时间像被无形的手粗暴地拧紧了发条，死亡的阴影骤然逼近，近得能闻到它腐锈的气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我的目光像受惊的野兽，在巨大、沉默的金属柜阵列间疯狂逡巡。惨白的灯光下，每一个冰冷的抽屉都像紧闭的棺材盖，投下的阴影扭曲、拉长，仿佛随时会从中爬出索命的恶鬼。空气凝滞，只有冷气机低沉单调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哀悼曲。

没人？怎么可能没人？抽屉不会自己弹开！字条不会凭空出现！愤怒和恐惧在血管里奔突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我猛地转身，动作因极度的紧绷而有些僵硬，视线如同探照灯，再次扫过B-17那个敞开的、散发着死亡寒气的抽屉口。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死死钉在抽屉轨道内侧、靠近冰冷柜体边缘的那一小点上。

一点极其细微的粉末。在停尸房惨白的光线下，它泛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荧光的蓝绿色泽。不是灰尘，不是墙皮，更不是解剖操作中常见的任何残留物。这种颜色……诡异，陌生，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近乎妖异的光感。

它像黑暗里唯一的萤火虫，微弱，却灼烧着我的视线。职业的本能在恐惧的冰层下顽强地搏动。

证物！这是现场留下的、唯一的、物理性的痕迹！我的手比意识更快地

一闪，如同毒蛇的信子。我迅速将它放入无菌袋，密封，贴上标签，动作快得像是在与无形的追兵赛跑。做完这一切，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不能再待在这里！每一秒的停留都像是将自己暴露在狙击手的瞄准镜下。

我攥紧证物袋，像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冲出停尸房。沉重的金属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死寂。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活人的生气。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助手小张！对，只有他了！

那个眼神里总是带着崇拜和一丝紧张的新人助手。在陈队将我列为嫌疑人的冰冷时刻，他递给我那杯水时眼神里的关切是真实的。他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且具备专业能力进行快速初步分析的人。

我跌跌撞撞冲回自己的办公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白大褂传来，稍微平复了一下狂乱的心跳。我拿出手机，指尖冰凉，在通讯录里急切地翻找着“张逸”的名字。

电话拨通。

嘟…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拉得无比漫长，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快接！快接！

“喂？林法医？”小张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刚被惊醒的迷糊，但更多的是惊讶和关切，“这么晚了？您…您还好吗？我听说……”

“小张！”我打断他，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沙哑尖锐，“听着！别问！现在立刻，马上到中心来！到楼下等我！别告诉任何人！任何人！明白吗？”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显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但随即是斩钉截铁的回应：“明白！林法医！我马上到！您注意安全！”

“好！快！”我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我毫无血色的脸。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是煎熬。我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神经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窗外城市的灯火遥远而冷漠，像另一个世界的倒影。那张“三天后”的字条就躺在我的办公桌上，那三个黑色印刷体字如同黑洞，吞噬着所有光线和希望。

终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小张的信息：“林法医，我到楼下停车场了，老位置。”

我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装着诡异粉末的证物袋，塞进白大褂口袋，像揣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闪身出去。走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我刻意避开了主通道，从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消防通道楼梯快速下行。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深秋夜晚湿冷的空气混杂着地下停车场特有的机油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惨白的顶灯在空旷的场地投下大片模糊的光斑和浓重的阴影。远远地，在靠近我那辆黑色SUV的柱子旁，看到了小张熟悉的身影。他穿着便装，显得比平时更单薄，正紧张地左右张望。

看到我出现，他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来：“林法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询问。

“拿着这个！”我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密封好的无菌证物袋，塞进他手里，“立刻走！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用你能想到的最快、最隐蔽的方法，把这东西的初步成分分析给我做出来！越快越好！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结果，只直接告诉我！明白吗？”

小张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袋子，那点蓝绿色粉末在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着妖异的微光。他的脸色瞬间变了，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这…这是哪来的？林法医，这颜色……”

“别问！”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他痛得缩了一下，“没时间了！小张，我现在能信的只有你！这东西……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关系到我的命！关系到这案子能不能翻过来！懂吗？”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他，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更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小张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滚的恐惧、愤怒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求生欲显然震慑了他。他用力咽了口唾沫，眼神从震惊恐惧，慢慢转为一种年轻人的决绝和担当。

“我懂！”他重重点头，将证物袋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都泛白了，“林法医，您放心！我一定弄明白它是什么！您……您千万小心！”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信任，也有一丝奔赴未知的悲壮。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迅速跑向停车场另一个出口，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车辆阴影之中。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庞大的空虚和寒意取代。孤身一人。我靠在冰冷的SUV车身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停尸房的寒气仿佛还附着在骨髓里，小张临走时那个眼神，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