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沈清容带着孩子们搬去沈家老宅的日子。
老宅在城南巷尾，青瓦白墙爬满了藤萝，虽已荒废十年，门楣上“沈氏书斋”的木匾仍擦得发亮——是昨日夜里，萧珩带着亲卫悄悄来刷的桐油。
“容姨快看！”小棠踮着脚够门环，“门环上有小狮子！”
“那是椒图，镇宅的。”沈清容蹲下身，替他拍掉棉袄上的灰，“你爹说，我小时候总骑在这门环上玩，把狮子的耳朵都摸秃了。”
孩子们哄笑着涌进院子。正厅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透过缝隙能看见堂屋中央的方桌——桌角有道浅浅的刀痕，是她十岁那年学刻字时留下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积灰的地面上洒下金斑，像极了十年前她娘在廊下晒药时的模样。
“夫人，老夫人派人送东西来了！”云袖捧着个红漆食盒跑进来，“崔妈妈说，是老夫人亲自挑的：新棉被、炭炉子，还有——”她压低声音，“半车《三字经》《百家姓》的刻本，说是给孩子们的。”
沈清容打开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老夫人最擅长的点心。她望着院外那株老杏树，恍惚看见昨日清晨老夫人站在树下的身影：她手里攥着帕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别让孩子们冻着”。
“容姨！东厢房有个大炕！”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从偏院跑出来，“能睡我们所有人！”
孩子们的笑声撞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沈清容的眼眶突然发酸。她蹲下来，把孩子们拢在怀里：“以后这里就是‘清容学堂’，你们可以学写字、认草药，还能……”她抬头看向萧珩——他正站在门槛外，肩上落着杏花瓣，“还能等容姨从北疆回来，给你们讲雪山和草原的故事。”
萧珩一怔。他原以为她会提“不去北疆”，却不想她主动说起。他走进来，指尖轻轻拂过她发间的银簪——是前日他在旧市买的，刻着“同往”二字：“昨夜北疆又送军报，北狄可汗要亲自来谈互市。我得三日后出发。”
“我跟你一起。”沈清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学过医，能给士兵看病；我懂商路，能帮你查粮车；我……”她攥紧他的手，“我想和你站在一起，不是躲在侯府等你回来。”
萧珩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十年前的她，总说“你去守边疆，我守侯府”；如今的她，眼里有了更辽阔的天地。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好。但你得答应我，若有危险，立刻跟亲卫回京城。”
“成交。”沈清容笑了，“不过先说好，我要骑你的乌骓——它比我的小母马跑得快。”
搬家的热闹持续到傍晚。
孩子们挤在东厢房的大炕上，听云袖讲《木兰辞》。沈清容坐在堂屋整理药柜，萧珩蹲在她身边帮着分类药材。窗外的杏树开了第一朵花，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药秤上。
“清容，”萧珩突然说，“十年前我去北疆那晚，你塞给我的药包里，除了金疮药，还有颗糖。”
沈清容的手顿了顿：“那是我娘做的桂花糖，说‘出门在外，甜着点’。”
“我没舍得吃。”萧珩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后来打了胜仗，我想拿出来给你看，却发现糖都化了。”他的声音低下来，“那时候我就想，等打完仗，我要给你买一马车的糖，让你每天都甜。”
沈清容望着那个泛黄的油纸包，眼泪砸在药秤上。她抽了张帕子替他擦脸：“现在买还来得及。北疆的雪地里，我要吃冰糖葫芦、糖蒸酥酪，还要……”她凑近他耳边，“还要你每天说一句‘不冷’。”
萧珩笑了，把她搂进怀里。
堂屋的老座钟“当”地响了八下，远处传来卖糖人的梆子声。这是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觉得，时间不是用来等待的，是用来相爱的。
深夜，沈清容在灯下整理行装。
云袖抱着个布包进来：“夫人，赵侧室让人送来这个。”
布包里是个雕花银锁，刻着“长命百岁”——是赵氏女儿周岁时，老夫人赏的。锁下压着张纸条，字迹歪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求你放了我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清容攥着银锁，想起前日在柴房见到的赵氏：她披头散发，却把女儿的小鞋子擦得锃亮，放在膝盖上一遍遍地摸。她原以为赵氏只有狠辣，此刻才发现，那狠辣底下，藏着和天下母亲一样的软肋。
“云袖，”她轻声说，“把银锁和一斗米送去柴房。告诉赵侧室，她女儿在庄子里过得很好，每日能吃两个鸡蛋。”
云袖欲言又止：“夫人，您就不怕她……”
“我怕。”沈清容将银锁塞进布包，“但我更怕，十年后的我，变成当年的老夫人——用规矩磨掉别人的温度。”
二月十一，启程之日。
侯府门前，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她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袱，塞得鼓鼓囊囊：“北疆的雪大，这是我新絮的丝绵斗篷，比你们的皮裘暖和。”她瞥了眼沈清容的药箱，“还有半箱参片，给士兵们补身子——别省着用。”
沈清容接过包袱，触到最底下的硬东西。她打开一看，是那方沈家老宅的地契，背面用朱笔写着“赠清容学堂”。
“老夫人……”
“别叫我老夫人。”老夫人别过脸，“等你从北疆回来，我要听你说，那些士兵喝了参茶，是不是真的不冷了。”
萧珩扶着老夫人的手，声音发颤：“祖母，我会带清容回来，带北疆的春风回来。”
“傻小子。”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春风早就在了——你看，清容学堂的孩子们在笑，老宅的杏树在开花，这就是侯府的春风。”
马蹄声踏碎晨雾，乌骓载着两人向北疾驰。
沈清容裹着老夫人的斗篷，暖得像揣了个炭炉。她望着萧珩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北疆的雪地里，有座山叫‘望乡峰’，站在山顶能看见京城的方向。”
“萧珩，”她喊他，“等我们到了望乡峰，你指给我看，哪里是侯府，哪里是清容学堂。”
“好。”他回头对她笑，“我还指给你看，哪里是我十年前最想回来的地方——那里有盏灯，亮了十年。”
风卷着他的话音散在风里，却落在了沈清容的心里。
这一次，那盏灯不再是孤灯。
它照着两个人的影子，叠成了更长、更暖的光。
而在更北的方向，北疆的雪正在融化。
那里有他们的未来，有未拆的军报，有等待重逢的将士——更有，两双手交握后，即将掀起的、属于春天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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