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砚石清冽的寒气还凝在指尖未散，却压不过心头那点因靠近而渐渐升腾起来的、滚烫的燥意。月光穿过水廊交错的横梁，在深色的木板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界限，两人就站在一道光与影的交界处。江澄甚至能看清沈昭眼下投下的、因疲倦而显得格外深重的睫影。她抱着琵琶的手指还紧紧攥着弦轴，指关节泛着白，透着一股强撑的硬气。

沈昭看甚么？

沈昭被他目光灼得微微偏头，只露出绯红衣领下白皙的一截颈项，那层层叠叠、宛如凝固溪流的珍珠与深红玛瑙璎珞，在廊下幽暗的水色反光里，流转着无声的华彩。

江澄看你……累得狠了。

江澄的声音在夜阑人静的水廊里显出奇异的沉缓，与方才台上掷砚的冷硬判若两人。他往前又挪了极小一步，两人的气息几乎缠在了一处微凉的晚风里。

江澄红妆盛服，压得你沉。

他话里有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悟透的心疼。这件耗费心思制成的绯红华袍，层叠的锦绣如凝固的火焰，金线密绣的繁复纹样在幽微光线下是暗红的河流，衬着她微微苍白的脸颊，是夺目的沉重。

沈昭轻轻“啊”了一声，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她侧过身，半边身体融入后廊更深的阴影里，只留那片惊心动魄的浓艳侧影给月光和水光勾勒。手指终于松开了琵琶弦轴，抚上小腹处衣衫一层层繁复的暗纹褶皱。

沈昭头一次……站在那多的烛火底下，比练一天的曲子还耗神。

她声音很低，带着一点软糯的沙哑。

沈昭嗓子倒还好，只是人……像被剥了层皮。他们……

她顿住，似乎想描述台下那些贪婪灼热、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的视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沈昭算啦。

轻轻叹息，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她微微侧过脸看他，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又真切的弧度，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沈昭人……总算都走了。只有你还……留在这儿。

廊下清寂，唯有风声过水。远处的喧嚣彻底沉入夜幕边缘，如同退潮，只有脚下水波轻轻抚弄廊柱的声音。

江澄曲子还没听够。

江澄盯着她的眼睛，那里的疲惫下，有熟悉的星子微光在闪烁。他语气执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江澄既是我的砚换的，便只听给我一人。弹吧。

他目光扫过她身后靠廊柱放着的一张低矮小几，抬了抬下巴。

江澄去那儿坐。

沈昭没有反驳，抱着琵琶走过去，那沉重的绯红衣裾拂过地面，发出丝绸特有的摩挲细响。她犹豫了一下，在铺着软垫的矮墩上坐下，将琵琶轻轻放在膝上。月光偏移，只照亮她半边身子，另一半则沉在阴影中，浓烈红袍被夜色晕染成接近墨色的厚重。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因走动而略显松散的几缕青丝，指尖拂过那几件赤金细作的花钿步摇，金丝累叠的蝶形簪、花瓣卷翘的赤金簪在暗影里闪烁微光，衬得她动作格外温婉。

指尖在冰弦上轻轻落下几个不成调的音符，却比方才宴席上更清冽些，带着洗涤了尘埃的纯粹。

沈昭新谱的调子，

她抬起眼，眼波在月色与水光交融的薄暗里脉脉流向他。

沈昭江南小调……《拾棠谣》。

唇畔抿起一点羞涩的弧度。

沈昭只给小郎君一人听的。

江南小调？

江澄倚着冰凉的水廊栏杆，垂眼看着她。只见她指尖如蘸了月色与清泉，开始拨捻。起初几个音极轻缓，带着试探性的迟疑，如同初春新雨后，怯生生探出泥土的幼芽。随后音律舒展开来，像初融的溪水漫过带着绿意的溪石，泠泠淙淙。

调子不再有《寒潭秋》的冷肃与挣扎，反而像是月光漫溢下的荷塘，被暖风揉碎的层层涟漪。中间点缀着俏皮的、跳跃的短促音符，是莲叶底下突然跃出水面的银鳞，是晚风摇落花瓣坠水的刹那微响。

她的指法细腻入微，将江南的温软湿润、雨巷深闺的低徊婉转，甚至采莲女不经意间滑落水中的清亮笑声，都融进了这袅袅而起的弦响里。

这调子，与她这一身足以登堂入室、艳惊四座的绯红华服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熨帖。仿佛这才是她，褪去所有映月楼强加的浮华外壳后，内里那个在云梦水泽边长大的沈昭。

江澄听着听着，冷硬的唇线不知何时悄然软化，紧绷的肩膀也松缓下来，几乎要融化在这片温柔的水调里。他未曾踏足过江南深巷，眼前却无端勾勒出一幅氤氲水汽的画卷：黛瓦白墙，潮湿的青石板路，滴雨的屋檐，还有某扇木窗后，一个怀抱琵琶、哼着乡音的少女侧影。这曲子带着水汽和温度，一点点沁入他方才被金玉喧嚣充斥的骨缝。

最后一个余音，带着微微的颤意，散入波心，被水中晃荡的细碎月光轻轻吞没。沈昭指尖按在弦上，微微侧首看他，那双因为弹奏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在水影月色中映照出他的轮廓。

沈昭好听么，小郎君？

她声音带着方才余留的柔软。

江澄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越过那小几，俯身半蹲下来。他个子已经比她高了不少，蹲下后恰恰与她坐着的视线平齐。

如此近的距离，他终于看清了她被厚重红妆遮盖下的些许疲惫，也看清了隐藏在那华丽的金饰珠宝之后，那双清透眼眸中，只在此刻对他一人流露出的、毫无防备的柔和。

江澄好听。

他应着，声音沉沉的，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视线落在她发间赤金蝶形簪旁边那支素净的、几乎要淹没在奢华中的旧银簪上，那是他识得的旧物。他抬手，指尖避开那些闪耀的金器，异常轻柔地触了触冰冷的银簪尾。

江澄只有这旧东西，才衬你。

沈昭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了几分，像是冰河乍破，融化了方才强撑的清冷，露出些独属于少女的娇憨情态。她任由他的指尖停留，身体微微向他倾过来一点，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私语的亲昵，像是分享一个秘密。

沈昭今日胭脂用得重了些……脸上的粉都僵了吧？

江澄很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那在胭脂下透出的淡淡红晕，比任何粉饰都来得自然生动。

江澄我看不出。

他摇头，语调平缓。

江澄只看到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有些倦了。

沈昭被他直白的话语惹得耳根微微一热，幸好夜色与脂粉掩藏了那抹微红。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拨了一下弦尾，发出一声微弱的空响。

沈昭那你……江郎，

这个称呼极轻、极快地滑过唇齿，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羞赧。

沈昭听懂了那些‘话’么？

水廊寂静，夜风卷着远处的荷香细细密密地吹来。那些细碎的低语便在这寸许之地缓缓流淌开来，如同拂过荷叶下最幽深的水波。

她告诉他，在妈妈严厉的眼皮下藏糖喂雀儿被罚写字的狡黠；告诉他偷偷翻过琴谱，对着古谱上残缺的乐句，自己一点点连缀补全的欢喜；告诉他偶尔在楼阁最顶层的露台，能望见莲花坞一角飞檐时心头闪过的那一点莫名的雀跃。

声音低回婉转，有时会突然顿住，再续上时带了点轻浅的笑，或者一点不易察觉的忧。江澄只是静静听着，不插话，那执拗的少年气焰仿佛被水波浸透，只余下目光沉静地笼罩着她。

当她说到“江郎”二字时，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