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云梦泽水色转深，像泼了半砚浓墨。风刮过枯败的荷叶梗，带着干涩的腥气扑向临水石桥。暮色低垂，将石桥的轮廓压得模糊，桥上独立的人影便显得格外伶仃。
沈昭倚着冰冷的桥栏。水风吹鼓她身上那件稍显宽大的杏子黄薄棉袄，领口一圈灰兔绒毛被风掠得微微颤动，拂着她下颌冰凉的皮肤。桥下水位沉落不少，露出一圈圈黄褐色的滩涂淤泥印迹，小船行过的轨迹浑浊。她望着水天相接处，眼睛被风吹得发干酸涩，眼皮涩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仍强撑着。只有笼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那点锐痛提醒着自己尚在等待。
远远地，一个极小的、模糊的墨点，终于推开水面沉重的浓灰暮色，缓缓滑向视野。她整个人倏地绷直，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石被她无意中踢落，“咚”一声沉闷地砸进桥下的淤泥浅水里。
那船逐渐显出轮廓，船头摇橹的艄公是个佝偻暗影。船速不快，甚至有些迟滞。沈昭的手心被指甲掐得更深，她扶着粗砺的桥栏，向前探出半步，踮起脚，目光死死锁住那船头唯一站立的挺拔人影。隔得太远，暮色苍茫水气弥漫，面目模糊，唯有那身熟悉的、在姑苏浸润半载显得更利落肃然的玄青色袍影，如同一支利箭刺破昏暗水天，也狠狠扎进了她眼底。
船终于慢悠悠地，带着滞涩的吱呀声，抵近了河滩。船头撞上浅水下的硬泥，闷闷一顿。
船上那人一步就跨下了船板。乌黑的长靴毫不在意地踩进浑浊冰冷的浅水泥泞中，溅起几点腥黑的泥水沫。他几步趟过浅水走上干燥的河滩石地，身形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桥头这边大步流星而来。
玄青色的袍角被步履带起，扫过桥板缝隙里堆积的几片枯黄落叶，发出短促细碎的沙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近。沈昭甚至能看清他袍摆下方边缘沾上的几点乌黑泥渍，看清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剑鞘在暮色中幽暗的冷光，看清他被姑苏清冽山水浸润打磨得愈发锐利的下颌线紧绷着。
距离急剧缩短，他带着一路风尘和湖面秋寒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昭在他踏上桥头石阶的刹那，猛地向前踉跄半步，几乎要扑过去。
沈昭江郎……
声音冲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干涩发颤得不成调。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掩住这泄露了太多失态的声音，手腕却已被一只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糙大手猛地攥住！
力道大得不容分辩，带着一种刚从长途跋涉中携来的蛮横热气，一把就将她拖离了冰冷的桥栏，拽到了他身前寸许之地。
江澄就站在她眼前了。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风尘仆仆，眉目间凝着未散的清倦霜气。玄青外袍料子挺括，被姑苏深秋山风吹出的褶痕还未展平。他垂下眼，黑沉沉的目光如同烙铁，烫得她颊边皮肤瞬间灼热起来。
沈昭被他攥着手腕，忘了挣脱。她另一只冰凉的手如同自有意志般抬了起来，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他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侧缘。那里的皮肤有些干冷，被北地风霜吹刮得有点糙意。
沈昭江郎……清瘦许多……
她的指尖顺着他颧骨下方那道新添的冷硬线条缓缓摩挲过去，声音轻飘飘地沾着湿气。
沈昭肩上也……
手指继续向上，想碰碰他的额头、眼角，却又怯怯地停在半路，只留那只被紧握着的手腕感受到他掌心惊人的滚烫。
江澄的眉头骤然锁紧。他任由那只微凉的手抚过自己脸颊，攥着她手腕的五指却收得更紧。视线如同刀子刮过她身上那件在秋风中显得异常单薄的杏黄袄子，领口那圈灰兔绒被水风吹得凌乱不堪。他盯着她的脸，又扫过她因冷而微微瑟缩的肩颈轮廓，声音又沉又急。
江澄你怎么穿这样少？冷风灌进来，
他语气硬邦邦的，像在训斥手下。
江澄当心骨头缝里钻寒气！回头腿又该疼得夜里翻来覆去！
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在她脸上逡巡。
江澄你自己看看！脸色像蒙了层灰！也瘦了！映月楼苛待你了？
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质问的怒意，不知是气她不会照顾自己，还是气旁人对她不上心。
沈昭被他劈头盖脸一番焦灼又带着戾气的数落说得愣住，眼眶瞬间涌上热潮。方才抚过他脸颊的指尖无措地蜷回袖子里，声音陡然带上了委屈的细颤。
沈昭怎么……一见面就嫌我……
她抬起脸，眼角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鼻尖发酸。
沈昭是嫌我……不好看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江澄像是被她这句话狠狠噎住了，喉结急促地滚动了好几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攥着她的手腕下意识地又紧了紧，仿佛那纤细的骨头下一秒就会在他蛮力下发出不堪承受的断裂声。
江澄谁……谁说你不……！
他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又高又粗，狼狈地咳嗽一声强行压低了音量，只余下急促的气音在喉间碰撞。
江澄胡说八道！
脸颊涨得更红。
江澄你……你……
他目光灼灼，像是下了什么赴死的决心，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江澄穿什么都……好看！
说完这句，他自己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扭开脸看向旁边浑浊的河水，耳根处红得滴血。空气骤然凝滞，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沈昭压抑低促的呼吸声混杂在耳膜边嗡嗡作响。
岸边泥水被踩烂的腥气在暮色中挥发扩散。桥上空寂无人。
江澄忽然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他蓦然收回看向河面的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眼神黑沉沉得仿佛能吸尽所有光线。
攥着她手腕的力量突然卸去，却在沈昭以为他要松开时，那只大手猛地松开手腕，如同铁钳般骤然向下，一把扣住了她一直藏在袖中、冰凉纤细的右手！五指瞬间合拢，强横而彻底地填满了她指缝间的每一寸空隙！
沈昭的手被猝不及防地、极其霸道地攥紧！那只手冰凉僵硬，带着惊疑和后怕的微颤，被他灼热坚实的掌心彻底裹挟、包裹！力道之大，几乎揉碎她的指骨，甚至能听到细微轻响。
他不再说话。另一只空着的手突然抬起来，解开自己那件厚实玄青外袍的盘扣。
指尖因为急躁而微微发颤。盘扣刚松，温热犹存的袍子带着他一路沾染的尘土与寒霜气息，被一股脑儿强硬地、不容抗拒地兜头罩在沈昭单薄的身躯上。
瞬间隔绝了身后石桥上源源不断扑来的刺骨冷风。沉重而带着厚重体温的衣料沉甸甸压下来，陌生又滚烫的、属于他的强烈气息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沈昭只觉身体一暖的同时，被一股骤然爆发的巨大力量往前狠狠一带！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额角重重地撞上江澄紧绷如铁的胸膛！撞得眼前金星乱冒！
下一瞬，两条刚硬如铁箍般的手臂骤然勒紧！死死地、牢牢地、将她整个身体抱进怀里。她被压得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强行按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脚尖几乎离了地。
脸被闷在粗糙的衣料里，鼻息间全是滚烫的气息。沈昭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想吸一口气，箍在背上的手臂却收得更死、更狠！
江澄别动……
头顶传来一声闷吼，声音沙哑破碎，气息粗重混乱，像野兽受伤后的呜咽从胸腔深处碾出来。
江澄就这么……待一会。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半年的山长水阔和此刻失而复得的贪婪占有，更裹着难以言表的懊悔与后怕，如同沉重滚烫的锁链缠绕上来。
沈昭被这毫无章法的、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的拥抱勒得喘不过气，骨头被挤压得生疼。她被死死按在他剧烈搏动的心脏位置，耳朵紧贴着衣衫，那擂鼓般的沉重心跳震得她头皮发麻，像是揣着一颗在胸腔里疯狂炸裂的惊雷。
过了许久，久到暮色彻底化为深浓的墨蓝，桥下水面上最后一点破碎的微光也熄灭。
沈昭……江郎
她的声音闷在他硬邦邦的胸口衣襟里，气息终于喘匀了一些。
头顶上方，那一直紧紧箍着她的身影猛地一僵。力道终于松懈了一分。
江澄喉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终于微微松开手臂，但那只大手仍旧死死攥着她的右手，不容置疑地将她那只冰凉的手掌，以一种不容推拒的姿态重新按回自己胸口。
只是这一次，动作带上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前所未有的笨拙的轻柔。
江澄嗯？
一个字从他鼻音里艰难地挤出，像干涸的土地挣裂开缝。
沈昭从他肩窝处抬起头。暮色深浓，只能看清他绷紧的下颌轮廓和急剧滚动的喉结。
她那只被他压在他胸口的手轻轻蜷了蜷指头，指尖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描摹到那枚被硌在胸膛深处、形状分明的——旧银簪的棱角，在她指腹下轮廓分明，仿佛从未有过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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