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云母屏风滤成柔柔的暖橘色，流泻在厚实的绒毯上。鼻端是沉水香温润的余韵，混着新炭的暖意。怀里的温度与重量如此真实，呼吸清浅拂过颈窝，带着绵长的暖流。

江澄早已醒了，却不愿睁眼，更未挪动分毫。下颌仍紧贴着她松软的发顶，掌心扣在她后背柔韧起伏的骨节间，将她整副身躯都收束在臂弯最深的空隙里。失而复得的珍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此刻拥着她，如同捧着一息尚存的命脉，一丝松懈都怕她化作晨雾散去。

沈昭动了动，搭在他胸口的手指微蜷，掌心下的心跳沉稳有力，驱散了昨夜沾湿他衣襟的一丝凉意。她微微后撤些许，抬脸便撞进那双早已清醒凝望着她的深瞳里。一夜深眠洗去他眼底常年盘踞的赤色血丝，墨色沉淀，竟透出些久违的清亮，只是那注视的目光，凝得仿佛她下一秒便要消失。

江澄瘦了。

他忽而低声开口，指节顺着她的肩胛抚上纤细的颈侧，轻轻摩挲着肌肤下微凸的骨感。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像含着温润的砂粒。

沈昭眼睫低垂，指尖无意识地在身前锦被的折痕上划过。

沈昭……总不比从前了。

语气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沈昭面黄肌瘦，如何还谈得上好看。

江澄眉心微蹙，几乎是立刻道。

江澄胡说。

他稍稍撑起身体，光影流过他侧脸的轮廓，眼中没有丝毫敷衍。

江澄好看。

指尖抚过她眼下淡青犹在的倦痕，力度轻得像怕揉碎花瓣。

江澄跟第一次在莲花坞后园见到时，

他顿了顿，似在追忆那被水光映亮的惊鸿一瞥。

江澄一模一样。

她不由失笑，唇边弯起极浅的弧度，眼角也扬起柔和的笑意。抬手捧住他的脸颊，指尖触及他新生的、略显粗粝的胡茬。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微凉的肌肤。

沈昭哪有……

她轻声，指尖划过他眼尾极细微的细纹，似叹息般柔软提醒。

沈昭……江郎，那年我才十四。可如今，

她微微停顿，指腹在他下巴轻轻刮过。

沈昭今年都二十了……是个老姑娘了。

这话带着点顽笑的调子，像在揭穿他适才那句略显笨拙的“一模一样”，却又分明浸着经年时光流过后的淡淡惘然。

江澄想太多。

江澄声音沉了些，掌心压在她脑后，指缝间穿过微凉的发丝，迫使她抬起脸完整地面对自己。目光沉沉凝在她眼底那片柔润的光影里，如同穿透岁月尘埃，落回最初那轮水榭明月之中。

江澄在我眼里，束发那日水榭廊下是好看的，

视线滑过她的唇，眼神更笃定幽暗几分。

江澄倚在船首够那支红莲是好看的，昨夜在我怀里睡着……更好看。

他顿了顿，气息拂过她的鼻尖，声音低缓下去，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砸入她耳中。

江澄沈昭，无关年纪，无关疤痕，

他目光灼灼，如同烙印刻在她瞳孔深处。

江澄……我钟意的是你。

窗外薄雪覆盖枝头，几只寒雀掠过无声。

江澄待战事平息，天下稍宁，

他继续道，目光胶着她骤然涌上水雾的眼眸，指腹无意识地碾过她发丝，带着不容回避的承诺。

江澄你我……成亲。

声音低沉厚重，如同一锤定音，敲散了眼前所有氤氲的雾气。

江澄不必……

他喉结重重滚动一下，咽下喉间的艰涩。

江澄……不必再等了。

暖阁里炭火渐沉，唯剩那炉心跳动般的毕剥微响。沈昭眼底的水光终于凝成清亮一片。她看着他在晨光里褪去所有宗主冷峻的眉眼，清晰映着他方才郑重落下的承诺。那沉重的“等”字撞得心尖酸软。掌心依旧贴着他的脸颊，微凉的指尖却微微发颤。

沈昭……好。

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轻如初雪落枝。目光在他眉骨深刻的线条上描摹片刻，如同下了某种坚定的决心。

她微微仰起头。

温软的唇瓣，带着初醒的微暖与一丝轻颤，极其珍重地、分毫不差地，轻轻落在江澄紧抿的唇角。没有辗转，没有索取，只是一个纯粹的、静谧的贴合，如同多年前在映月楼悬台那道绝望深吻的短暂回音——干净得只剩下交付与回应。

气息交融，唇畔相贴处传来细小而清晰的脉搏跳动。

江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眼底积蓄的风雷与暗涌骤然凝固、凝结，旋即化为一片更为浓稠深沉的暖流。

搭在她脑后的手掌下意识收拢，指节陷入柔软的乌发。在她唇瓣极轻触碰停留、似要抽离的瞬间——

他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带着他气息的薄唇紧随而上，精准地覆压住那片柔然。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触碰，亦非疾风骤雨的掠取，而是带着山石深压湖心般的沉稳力道，却又奇异地糅合了流水般的温存缱绻。唇瓣紧密地贴合，不留一丝空隙。那温柔的辗转，磨蹭过她柔软的唇线，轻吮之间，仿佛要将经年的分别、无尽的焦灼与所有失语的牵挂都细细熨烫平抚，一点点溶入此刻鼻息交融的暖意里。舌尖无声地探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极致温柔的邀请，缓慢地刮过她的唇腔内侧，描摹着唇齿间细微而隐秘的轮廓。

沈昭攀在他颈后的手臂缓缓收紧。指尖无意识地陷入他绷紧的后颈发根，在他深入的瞬间，回应般轻吮了一下他探入的舌尖。这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在他心间漾开汹涌的涟漪。

暖阁内光影倾斜，铜炉中的炭火燃到了尽头，只余灰烬里泛着微弱的橘色星点。

一吻终了，额头轻轻相抵。绵长的气息在窄小的空隙间交缠、缓落。窗外积雪压断枯枝，一声极清脆的折响，在寂静里荡开。屋内两人谁也未动，只维持着依偎的姿态，在无声的寂静中汲取着彼此的存在。

江澄……我从前错了……

江澄的声音贴着她的唇畔滑出，低哑得近乎喘息，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歉疚。

江澄让你……

他顿住，似难以吐出那个“等”字，只将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沉实几分，仿佛要将这无言的懊悔和此刻紧拥的真实彻底嵌进骨缝。

江澄……再也不需如此。

沈昭微微后撤一些，留出极小的缝隙，眸光如融雪的溪水，清澈地映着他。她轻轻摇头，指尖抚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沈昭从未怪过你……

声音轻柔却如磐石安稳。

沈昭我甘愿……等的。

她看着他紧蹙的眉间因这句话而松弛下来的沟壑，唇角抿出一个极淡的、释然的弧度，重新靠回他坚实温热的颈窝，仿佛依附着风浪后归港的锚点。

沈昭江郎……我愿等这乱世平。

屏风上的光影悄然移动。

窗外日光渐高，雪霁初晴。琉璃窗棱上凝结的冰霜逐渐消融，悄然滴落水珠，在窗下的绒毯边缘晕开深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