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你之外

厚重的帐帘落下，将外界最后一点喧嚣彻底隔断。狭小的空间里只余一盏黄铜风灯在灯柱上晕出暖黄的柔光，照亮一角铺着厚绒毯的木榻。

沈昭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口气。帐内昏暗的光线下，江厌离蜷在矮榻深处，早已睡沉，眼睫犹带着几丝未干的水痕，在颊上映出两小片微暗的影。她替江厌离掖了掖被角，指腹在她因熟睡而显得格外柔软的眉心停顿了一瞬，才直起身。

夜风吹动帐帘缝隙，送来远处尚未散尽的铁锈气和泥土的腥味。她转过身，轻轻掀开连接内帐的布帘。

另一顶支起的小帐里灯烛也暗淡，只堪堪照亮几尺之地。魏无羡颓然坐倒在帐角一个空置的药篓边，背影被光影切割，如同沉默的岩石。江澄就立在他身侧半步远，玄青色的宗主常服像浓重的夜色凝聚而成的山峦，肩背绷得笔直僵硬。

沈昭……阿羡，

沈昭的脚步声轻软落在铺着干草的泥地上。她停在魏无羡身侧，没有触碰，目光沉静地落在他紧攥得关节发白的拳头上，声音放得极缓，裹着暖灯的微温。

沈昭回去睡罢。

又看向一旁的江澄，眼底映着他侧脸上绷紧的冷硬线条。

沈昭你们吵……阿离反而更难安枕。明日我陪她出去走走，别记挂了。

魏无羡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极轻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闷闷起伏。良久，才僵硬地点了点头，撑着膝头站起身，身影踉跄了一下。他拨开帘子，带着一身沉重的疲惫和未散的戾气，融入了帐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风骤然灌进来，卷动着灯焰猛烈摇曳了几下，几乎熄灭。

帘子复又落下。

沈昭伸出手指，温软的指尖勾了勾江澄垂在身侧的冰凉指尖，如同引路的丝。

沈昭回去。

声音很低，是告知，而非询问。

另一处支起的窄小行帐被暖炉烘得干燥温和。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沈昭反手落了内帐锁销，那点隔绝外界风烟声响的微响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还没转身，一具带着寒意的身躯已从背后沉沉贴上来。

江澄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肢，头颅埋低，埋入她颈窝。鼻尖轻蹭着那柔软的碎发鬓角，贪婪地吸了一口。白日里奔波沾染的血气、战场的焦苦，在鼻息缭绕的暖香中如同薄冰遇上炉火，悄然融化了一丝棱角。

沈昭没动，任由他沉甸甸地贴靠着，微微偏过头，脸颊轻贴着他紧绷的额角。她的手抬起，指腹带着安抚的热度，极轻、极缓地落在他紧蹙的眉心那道深刻的沟壑上。

那眉心的褶皱如被铁水浇铸过，冰冷坚硬。她的指腹用了点温温的力道，沿着那道深褶的纹理，一遍遍、一遍遍地抹平、摩挲。从微凉的眉心中央，顺着眉骨隆起的刚硬弧度，抚至被烛光映亮的鬓角边缘。动作轻柔得近乎缠绵，仿佛在擦拭一件心尖上的、沾了尘的珍物。

指尖下那块紧绷的皮肉终于在她温软无声的抚触下一点点松弛、软化下来。

江澄……金子轩……

他埋在她颈窝的声音闷闷的，沾了点风尘的哑意，带着恨不能嚼碎的语气，又被她的气息化去大半戾气。

沈昭为那起子人不值当……

沈昭的声音贴着他耳廓滑过，像温泉水滑。

沈昭气坏了……谁来哄你？”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嗔意融开的微澜，却又饱含温软的定心骨力。

沈昭……阿离是明白人，疼过那一阵……总归会想开。

江澄圈在她腰后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半晌，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近乎叹息的“嗯”。身体松懈下来。

他将她轻轻扳转过来。伸手绕至她脑后，指尖摸索着。动作带着初习般的笨拙，却极为专注小心。荆钗的素钗被他轻轻抽出，钗身微凉，带着淡淡的桐油味。浓密乌亮的长发顿时如墨色的水流般披散滑下，流泻在她单薄的肩背，也缠上了他垂落的手臂。

沈昭也踮起脚尖，抬手替他解束发的紫绫丝绦。指尖擦过他鬓角温热的皮肤，那微刺的青色胡茬刮过指腹。束发的丝带滑落，一头墨黑如锦的长发也随之倾泻而下。

昏黄的光线里，两人隔得极近，青丝墨发无声垂落。发梢交缠在一处，在暖炉温气的蒸腾下缓缓摇曳。他落下的几缕拂过她的颊侧，她也垂下的一绺轻搭在他玄青的肩上。如同夜色中两条交汇的溪流，带着彼此的气息缓缓相融。

江澄拿来矮桌上搁着的旧木篦梳，托起一束她的长发。篦齿缓缓滑入发根深处，带起细微的刮蹭声响。他的视线沿着篦齿的轨迹缓缓而下，目光胶着在那墨缎般的光泽上。

江澄……阿昭……

他的声音忽然低低响起，在篦梳细微的摩挲声下异常清晰沉静。

江澄……真美。

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炭落入了微凉的泉水，激起细小无声的涟漪。

江澄总不亏我这日子汤水点心的养着。

篦梳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息。沈昭侧对着他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唇边没忍住，抿开一点清浅的弧度。

沈昭……惯会说些哄人的话……

江澄哄谁？

江澄立刻反问。

语气依旧沉平，却抬起了篦梳下沾了微湿的长发，低头看向她微侧过来、在灯光下晕染着柔和光彩的半张脸庞。她的颊侧因营火的烘烤、汤食的熨帖，终于退尽了往日的憔悴苍白，覆上了一层玉质般的柔润粉泽。那抹微醺般的血色衬得眉目愈发明丽清澈。

篦齿尾端挂住的几滴水珠顺着发丝悄然滴落在他掌心。

江澄除了沈昭，

他捏紧了那缕润湿的发丝，篦梳抵在长发中段没再动，目光沉沉笼住她，篝火的暖色在他眼底凝成深静的湖泊，字字清晰砸落在这方静谧的空间里。

江澄这乱糟糟的世道，江晚吟还哄过谁？

帐内只有暖炉深处木炭毕剥的轻响。

沈昭微垂下眼，唇角的弧度更深地漾开，清澈的眼底涟漪漾动，如碎星落湖。

沈昭……惯你！

她声音轻软含笑，指尖却带着点力道回身戳了戳他紧绷的胸膛轮廓，触到那硬朗的肌肉线条。

沈昭……都让你养得……

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剩一片被炉火烘出的、属于他的气息和暖意。

江澄没回应这句嗔怪。握着她发束的手极缓地放下，篦梳也轻轻搁在一旁。他俯身向前半步，温热的气息骤然逼近。

吻落得毫无预兆，并非唇齿相接，而是极其轻柔珍重地、如同晨露滚过花瓣般，轻轻印在她微微阖拢的眼睫之上。微凉的唇瓣拂过敏感的睫羽根部，带来细微的悸动。

吻顺着她眉尾柔和的光滑弧度缓缓下移，滑过那颗在灯下显出微蓝的、极细小不易察觉的痣。又落到她饱满微启的唇峰，温软的厮磨如同确认般辗压过柔软唇线。最终，他捧起她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挤开她微蜷的指节，让手腕内侧那片微褐的、边缘已开始呈现淡粉愈合迹象的疤痕裸露在光下。

他低下头。

温热的唇瓣，带着一种几乎虔诚的、无声的熨帖，缓慢地覆上那道略显突兀的皮肤纹理。舌尖如同最温驯的羽毛，极轻地划过那点不平的肤面，小心翼翼，如同在擦拭蒙尘的玉玦。

沈昭指尖微蜷，手腕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般的酥麻，沿着臂骨一路烧灼到心尖。

烛火无声摇曳，帐内光影浮动。暖炉余烬的温热气息蒸腾着两人的发间缭绕不散的皂角淡香，在暖意里缓缓交织缠绵。

……

灯柱上铜灯里的灯油燃尽，最后一点豆大的光团倏地跳跃几下，彻底熄灭了。

黑暗中，只余下炭火在铜炉里最后一丝橘红的微明。

呼吸交缠沉缓。江澄搂紧怀中温软的身躯，两人一同陷入那张铺着厚实毛绒的窄榻。她被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温热的怀抱和紧束的臂弯里。

他埋首在她散发着暖香的发顶上方那片微暗的空隙里。鼻息间全是她颈后干净温热的体香气息。长久绷紧的神经在黑暗包裹、熟悉暖意中寸寸松弛下来，一种几乎沉溺的安定感如同无形的温泉水般缓缓渗透进四肢百骸的每一处裂隙。

江澄……只有抱着你……

他含糊的低音自黑暗中沉闷响起，像梦中呓语般带着一股难得外泄的粘稠倦意和一丝微不可察的……依赖。

江澄……才堪堪睡得着个整觉……

指腹无意识地在她腰后柔韧的肌理上轻轻划过。

江澄……阿昭把我养得……娇气了些……

沈昭在他胸口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黑暗中，她的指尖摸索着，悄然爬上了他因深拥而微松的襟口领缘，调皮地探入一指宽的缝隙，指尖沾到了微温的里衣布质和被焐热的胸膛温度。温热的触感带着熟悉的、她赋予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蜷着指尖，故意用那点微凉的指缘，像拨弄丝弦般，极轻、极快地在他锁骨下方那一片温热肌肤上划刮了一下！

江澄圈抱着她的手臂瞬间一紧！黑暗中，喉间猝不及防溢出一声低沉压抑的短促抽气！

几乎是同时，他猛地翻身将她更紧、更沉地压向榻铺深处！黑暗中看不清彼此表情，却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吐息和骤然滚烫的体温！

江澄调皮？

那低斥裹挟着温热气息喷在沈昭额角鬓发间！粗砺的嗓音磨在暗夜空气里，尾音却因为贴得太近的肌肤气息和骤然加速的心跳声线，微微打着抖往上飘，这几个字几乎是沙哑含糊地抵在齿根处。

江澄……是觉着我……教训不动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又带着一丝气急败坏却无力遏制的亲昵纵容，在贴紧的鼻息间烫人地蒸腾。

沈昭被他沉重却带着无边温存力量的禁锢压覆着，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感官——他胸腔内擂鼓般急促却沉稳的心跳紧贴着她的耳廓轰响，起伏滚烫的胸膛挤压着她单薄的寝衣，将暖意强势地透进骨缝里。她埋在阴影里的唇无声弯起，没再出声拱火，只是蜷回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里衣襟口内侧微湿的温热布料。

指尖那点顽皮的回应微弱如萤火，却精准地落在他心湖最深处尚未冷却的酥麻余波之上。

江澄的呼吸骤然沉了一下，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被精准拿捏的闷灼。

箍紧她的臂膀却未再加重力量，反而在暖炉最后微光的映照下，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手臂穿过她颈下，将她更轻柔、更妥帖地拥入一片密不透风的暖意中心。下颌深深埋入她温软的发顶，蹭了蹭那点熟悉的皂香。

心跳的鼓噪渐趋沉稳，交织的呼吸在无边寂静里平缓悠长。深沉的疲倦如同温暖的潮水终是淹没了最后一丝清明。

枕边的发丝在暗夜里柔滑地交叠缠绕，不分彼此。沈昭微微挪动脸颊，在他紧实的肩颈窝处找到一个最舒适柔软的凹陷，将自己冰凉的脸颊缓缓沉埋进去。被烘暖的肌肤触感温热熨帖，如同沉入了永昼温暖的湖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