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隅的厨灶营区烟气蒸腾。临时垒砌的土灶上支着几口半人高的深耳铁锅，灶膛里新添的柴禾噼剥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锅底，烘得角落这一小方天地格外暖融。灶口溢出的白雾挟裹着新米清甜的香气，与江厌离案板旁摊开的枣泥红豆沙的清甜交织升腾。
沈昭执着柄半旧的木勺，勺底缓缓碾过瓦盆里泛着油光的红豆沙。动作轻柔，如同安抚一场将醒的甜梦。身侧素衣布裙的江厌离专注地揉按着湿润的糯米粉团，十指微陷于柔韧雪白的米泥之中。微蹙的眉心在氤氲的暖甜香气中，随着指尖每一次耐心的按揉，渐渐展平。
江厌离要揉透。
江厌离声音不高，沾着米浆粉的指尖点了点木盆内水光润泽的粉团。
江厌离不然蒸出来……硌牙。
沈昭抬眼望去，阿离颊侧粘着一点雪白的糯米粉屑，唇边却弯着久违的清浅笑意，虽淡，却像被灶火烘烤过，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日光斜斜穿过蒸腾的雾气，在微醺般的光柱里跳动飞舞。
她指尖顿住，望着阿离眉眼间那点轻浅的笑意，心口微暖。放下勺，沾满红豆沙的指腹轻拂过身侧矮几上搁着的那把五弦琵琶光滑冰凉的背板。
江厌离许久……没听阿昭唱曲了。
江厌离的目光追随着沈昭的动作，落在琵琶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昭指尖拈过温润的弦轴，微微转动。久不触此调，倒带出几分故友重逢的熨帖。她抱着琵琶微斜倚在灶火旁一只蒙尘的空米袋上。微阖眼眸，长睫在火光勾勒的柔和光线里投下小片颤动的阴翳。指尖落下，拨过冰弦。
起调是极缓的清溪流水，泠泠穿过山石。不同于往日宴席之上那沾染了烟霞金粉的惊绝华音，也非别离水榭里碎冰裂月的孤寒。此刻的调子仿佛被灶膛的暖意、案板米浆的甘甜彻底浸透洗过一遍，褪尽浮艳雕琢，只余下一派纯粹的、仿佛从云梦水泽深处弥漫而出的清润柔软。
嗓音微扬：
沈昭清水塘前月照姑苏……
声音清亮圆润，带着一点吴越地方特有的水磨腔韵，如春日荷塘初醒的水波涟漪层层荡开，温柔地吻过湿润的堤岸青苔。指下弦音跳跃，点染出姑苏城内青石板小径上绵密的雨丝，叮咚滴落檐角。
一曲未歇，弦声陡然一转！轮指快拨如急雨滚落玉盘！清朗的曲调霎时活泼灵动起来！连跳跃的音符都似带着笑意：
沈昭小郎君哟……偷折了谁家的春桃一枝——
她睁眼，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的亮光，恰撞进被撩开的帘角处那双骤然沉凝幽深的眼眸里——
江澄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灶区门口。晨起那场旖旎过后又匆匆议事的沉肃尚未从他玄青外袍襟袖上散尽，鬓角发丝也因疾步赶来被风拂得微乱。可那脚步却定在了帘影之下，像被钉在了骤然劈开喧杂的清澈弦声里。他的目光穿过蒸腾弥漫的暖雾白烟，死死锁在怀抱琵琶、眼角微扬的沈昭脸上。
她颊边还带着方才灶火烘出的微醺红晕，眉眼在跳跃的柴火微光里浸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清丽，唇边那点促狭的笑意清晰无比——仿佛一瞬间，隔着血火烽烟、隔着离散生死、隔着堆积的沉疴旧痕，猛地撕开了尘封的过往画轴！
莲花坞！后园深处六角凉亭！初夏午后，蝉鸣撕扯着暑热，倚栏弄弦的素衣少女侧身对他挑眉一笑，狡黠清亮：
“小郎君……好听吗？”
画面与现实在琵琶声里轰然重叠！撞得他心尖狠狠一悸！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尖猛地擦过袖袍内衬深处贴身暗袋里那枚冰凉的旧物棱角——半截簪首！那紫玉的冷意直透指尖，带来一阵短暂却尖锐的刺痛！
魏无羡……嗬！江澄你杵在这儿挡什么路！
肩膀被一股毫不客道的力道狠狠撞了一下，玄色的劲装肩角被沾着泥水草屑的布靴踢出一个明显的湿痕。魏无羡斜着身子挤开堵门的江澄，嘴里叼着根枯黄的草茎，大剌剌闯了进来。他目光飞快扫过弦音流转的方位，先是落在沈昭笑意未褪的唇角，又瞥见一旁江厌离案板前那盆红玛瑙般的熟烂红豆沙，眼睛瞬间一亮！
魏无羡好哇！
他毫不客气地伸手就从案板角落捏起一小坨刚揉好的糯米团子，指尖雪白，直接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动，含糊不清地嚷。
魏无羡有吃有听！昭姑娘好兴致！比那帮刀兵营里混日子的糙老爷们雅致一万倍！
他一边嚼着，一边拖过只倒扣的空米筐，毫不讲究地大喇喇坐下，后背直接倚靠着冒着柴草余温的土灶壁，惬意舒坦。
江澄因他那没轻没重的一撞，喉间闷哼一声，眼底那片翻腾的惊悸与回忆的震荡瞬间被搅乱。他猛地扭头狠狠瞪了一眼魏无羡沾满尘土的后领，刚沉下脸欲发作。沈昭的弦音却并未停歇。指尖轮转，调子更为轻快俏皮起来，分明追着方才那句“偷折春桃”的促狭余韵，清亮得如同晨露坠入清潭：
沈昭春桃枝沉手发憷……
沈昭眸光越过嚼着米团的魏无羡，直直落在江澄脸上。见他眉峰微蹙、下颚紧绷，似要开口斥责魏无羡的模样，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指尖力道悄然加重，弦音陡然又高扬起来！清冽的滑音如顽石激浪！
沈昭——怎知院墙里哟，探出娘子笑，笑他笨手笨脚也妄学风流！
这词来得太俏太狠！
“噗——”
魏无羡嘴里刚咽下的糯米团子尚带余屑，此刻被这句猝不及防的调侃直接呛得喷了出来！碎末四溅！他也顾不上，扶着土灶壁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沁出来！一手指着僵在原地、脸色瞬间由阴沉涨红的江澄，一手捂着肚子嘶声怪叫。
魏无羡哎哟喂我的娘——昭姑娘神了！真他娘的神了！江澄可不就是笨手笨脚！当年他学凫水……
江澄魏无羡！
江澄一声暴喝如炸雷！耳根红得如同被沸水烫过！眼底的锐利杀气狠狠刮向笑得捶墙的魏无羡，却也被那猝然拔高的弦声和沈昭眼底跳跃的、带着点得逞后小小得意的流光劈碎了大半！那杀气未起，竟硬生生梗在喉头！他猛地上前一步，玄青袍袖带风，伸手就想抢夺沈昭怀里的琵琶！
沈昭却比他更快一步！指尖最后在弦上一记轻巧的拂压！铮——！如同冰瀑飞溅千尺后的悠然轻响，余韵袅袅回荡在缭绕的暖甜香气里。她抱着琵琶轻盈旋身躲过江澄探来的手，裙摆微扬如荷风浅动，人已靠在了江厌离身旁的木案边缘。
魏无羡的笑声尚未止歇。沈昭侧身对着灶膛微醺的红光，暖意将她半边颊侧映得如同浸润在柔和的霞彩之中。她没有看怒色未消的江澄，也没有理会捧腹大笑的魏无羡。只将怀中的琵琶竖抱紧贴身前。一手轻轻拢袖，指尖拈起案头一枚刚刚捏好的、浑圆小巧的玉雪糯米团子，托在指间那点微褐的旧疤上方。她微侧过脸，眼波轻扬，清透无比地落回江澄眼底那片仍未散去的薄怒和那抹因红透而显得格外真切的少年气的羞恼余韵里。
沈昭江郎？
声音放得柔软，将那枚软糯微凉的米团子轻轻向他递去。动作不大，却带着足以牵动目光的魔力。火光跳跃，她眼底笑意清浅如初生月牙，无声地询问，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小郎君，可是恼了？
江澄伸出去抓琵琶的手还僵在半空。目光撞上她递到面前、被灶火映照得莹白柔润的团子，再撞进她清亮的眸子里。那点羞愤未消的红痕攀援至脖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那伸出去夺琴的手带着点不情不愿的滞涩猛地转了个向，一把抄起她指尖那枚米团！
动作快得像怕被谁抢去！指尖捻着那微凉的柔软用力一捏，团子顿时塌陷下去一小块！他闷头就将那明显带着“贿赂”意味的甜糯塞进口中！鼓着腮帮子用力嚼了几下，仿佛嚼着泄愤之物。耳根那一抹未曾褪尽的霞色却始终未消，在跳跃的暖光里明灭闪烁，如同未被抚平的涟漪。
魏无羡的笑声渐渐低下去，喘着气又去够案上另一只刚出蒸笼的团子。白雾自蒸屉的缝隙里涌出，带着更加浓郁的清甜，无声弥漫开来，萦绕着那缕尚未散尽的琵琶余韵，悄然缠绕在每个人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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