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射日之征战火不断，但最终温若寒还是陨落。温氏王旗坠地，玄火烬灭。连绵战场的硝烟渐散，枯骨间蔓生新绿。断戟深埋焦土，残阳如血涂抹层云。

暮春的风拂过新漆的朱门，铜环铮亮依旧。推门而入，空气里尚浮着桐油与刨花的微腥。重筑的莲塘水榭曲折如旧，回廊雕栏的漆色过于簇新，映着晴光有些刺眼。一池新栽的浅粉荷花刚露尖角，在澄澈的水波里怯生生地投下影子。

江澄的脚步停在阶前。脚下青砖缝隙里填嵌的白垩过于均匀整齐，不见往年缝隙间顽强的青苔痕迹。他伸手拂过廊柱上新雕的云卷纹路，指尖触感光滑冰冷。那新琢的莲瓣尚未被经年的风雨和无数手掌摩挲出温润的光泽，在静默中透着拒人千里的生硬。

魏无羡几步越过他，大剌剌地将腰间那根阴气缠绕的陈情笛甩进一盆新移栽的墨竹里。竹叶被他搅动得沙沙乱响，几片狭长的翠刃簌簌落下。

魏无羡啧，

他抱起手臂环顾四周，新漆朱梁，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无一处不精致妥帖。

魏无羡修得倒是快。可惜……没人味儿了。

尾音不高，带着一丝刻意拖长的懒腔，却像小石子投入古井深潭，在过分的洁净里漾开沉闷的回音。

新招的侍女垂首肃立远处，大气不敢出。偌大的主厅，只余风声在空阔的椽梁间穿梭。

一只带着些微暖意的手轻轻覆上江澄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背。沈昭站在他斜后方半步，未发一语。指尖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轻轻将他微凉的拳峰缓缓推开、摊平。掌心贴上他僵硬指节间那片薄茧与新痕交错的手背，熨帖的暖意一点点渗透皮肉下的冰冷骨节。

他的指尖终于松懈了一分，顺从地任她扣紧。沉默如同一片沉重的云压在三人头顶。

沈昭怕什么？

沈昭的声音忽然响在这片死寂里，清泠得如同投入潭水的翠玉。她转过脸，目光越过他们，落向回廊尽头那片被风吹得簌簌响动的茂密新篁。

沈昭总有……

她没有说出那个“人”字，唇角微微弯起，笑容清淡又带着穿透暮霭的暖意。

沈昭……等你们回家。

魏无羡猛地扭过头看她，眼底残留的戾气与沉郁被这句话拨得微微一晃。

江澄握紧了掌中她的手。

春阳西斜，给崭新肃穆的门庭投下三道长长的影子，并排落在冰凉如水的石阶上。荷风自新开的叶瓣间荡过，揉碎了水面静止的重影。

新绿染旧痕

暮色渗入新糊的桑皮窗纸，晕开青白浅灰的光影。厢房内桐油气息浓烈，簇新的床柜桌椅静立。魏无羡扯下积尘的靛蓝布帘，“嗤啦”一声裂帛脆响，蒙裹长案桌脚的粗布应声脱落，激得满室尘灰如金屑乱舞。

江澄咳！魏婴！

江澄侧身避让，袖袍急急掩住口鼻，玄色织锦前襟仍沾了斑斑点点，沉肃尽扫，只余愠怒。他拧眉欲斥，目光却撞见立在门边的沈昭——她双手紧掩唇鼻，两肩微颤，细碎的咳嗽闷在掌心，眼底却忍出几分被烟尘呛出的粼粼水光。那点强忍的笑意，倒比窗纸透进来的薄暮亮些。

江澄眉间的刻痕悄然松了半分。他伸臂拨开飘至沈昭颊侧的尘雾，转而剜了魏无羡一记冷眼，未再言语。

魏无羡浑不在乎，胡乱抓起一把铜盆塞进江厌离手里。

魏无羡师姐！外面莲池新引的水透亮！盆是新打的黄铜！

又探身捞起个粗陋的竹耙。

魏无羡这玩意儿刮青苔顺溜！

他嘴不停，已风似的卷过回廊，足下带起潮湿的石阶泥印，直扎进东角空置许久的偏院厨灶房内。

江厌离抱着铜盆立于阶前，盆沿微凉。风推着青竹的碎叶扫过新漆的廊柱，留下几道浅绿湿痕。她眼波追过魏无羡消失的院门，又转回身畔被江澄无声拂净的梁上残尘。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垂眸拢紧袖口，裙裾窸窣没入暮色深处的回廊。

灶膛深处，干枯的松枝堆叠如山。魏无羡弯腰，将最后一把引火的油松屑堆在柴底。火焰骤然窜升，噼啪爆裂，裹着松脂的暖香蒸腾而出，瞬间挤满空旷灶房。灼亮的光印在他侧脸上，洗去眼底常年盘踞的阴翳三分。他甩掉沾着松屑的枯枝，抬头看向江厌离忙碌的身影——

她已系上素净围布，搅动着瓦盆里柔韧的粉团。指尖揉按、折叠，米浆丰沛的韧劲被揉散又聚拢。案头青釉碗里盛着捣得黏软起沙的红豆泥，深紫暗红，凝着水光，仿佛蕴藏沉淀已久的甘甜。

盆底残余的面粉扑扑落下，沾在她袖口。沈昭悄步上前，浸湿软巾替她擦拭。指腹掠过江厌离温软的手背，那上面新结的浅淡烫痕已几近消褪。沈昭嘴角微弯，又舀起一勺澄澈的蜂蜜水，细细淋入红褐色的豆沙里。蜜水蜿蜒渗透，浸润了沙粒般的豆泥，甜软绵密的气息骤然漫出。

江厌离抬眼，见沈昭低垂专注的眉睫，眼底映着灶膛明暖的火光。她轻轻接过木匙，低声絮语。

江厌离……要慢些搅，沙才细……

搅动着瓦盆的豆沙如同静水深流。灶间只剩下木勺刮过盆壁的细沙声，柴火松脂燃烧的裂响，彼此交错又奇异地相融。

火光将两个依偎在案台边的身影长长投在糊了新纸的泥壁上。影影绰绰。

窗外最后一点灰青彻底晕染成浓重的墨蓝。回廊下悬着的防风纱灯次第亮起，晕开昏蒙温黄的暖光，水波般漫过新栽的莲叶边缘，又投在刚擦洗过的青砖地上。

魏无羡捏起盘里一块尚温软的糯米枣糕，圆润微烫。他倚着刚被江澄用清水泼洗、犹渗水光的廊柱，齿间溢出半口甜糯的粉团，眼尾斜斜吊起，冲着廊檐下那道玄青身影扬声。

魏无羡江大宗主！架子搬进书房了没？柜子重得能把人腰压折！我一人可抬不动！

话音带笑，尾音故意拖长。檐下灯影微动，映着他嘴角一点糖渣，倒像是当年贪嘴惫懒的顽童模样。

江澄正挽袖半蹲，将最后几册沾着战尘的破损书卷塞进新架。闻言头也不抬，指尖拂过书脊残破的烫金名目，声音凉飕飕甩出一句。

江澄搬不动？刚才倒像有本事扯烂半幅窗纱？

可动作未停，一本薄脆的旧琴谱被他无声纳入最底层，轻得像托着蝶翼。

夜风撩动灯下纱罩。沈昭端着另一盘蒸得蓬松软糯的糕点走来，轻轻搁在魏无羡手边的小几上。枣泥的甜暖缠着新米的清香，丝丝缕缕，勾着夜里的微寒。她抬眼看了看天穹深处疏淡的星子，又望回灯下各自安守一隅的身影。

厨房新燃的炊烟，混着糖蜜豆沙的气息，缠绕着清水的温凉湿意，氤氲飘散，悄无声息地沁入莲池初绽的几点莲苞深处。夜鸟在远处新抽的柳荫中啾鸣，清亮短促，划破庭院沉沉的暮寂，坠入更深露重的夜里。

廊下三人的影子在灯晕里无声摇曳，时而交叠，时而离散，又被夜色悄无声息地缝合于青阶石隙暗生的绒绿新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