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见他

自从那场盛大的婚礼后，江澄那张惯常带着冷峻棱角的面容，似乎被某种持续温润的力量悄然融化。宗主威仪依旧分毫不减，议事堂中雷霆手段令众长老信服，可一旦处理完冗杂事务，他归家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急切。

莲花坞的人渐渐发现一个有趣的景象：向来雷厉风行、步履带风的江宗主，如今回程时周身锋锐尽消，眉宇间甚至凝着一丝旁人几乎不敢辨认的柔和。若沈昭正在庭前莲池喂鱼，他便自然而然从身后揽住她，下颌蹭着她柔软的发顶，看她指尖捻着鱼食投入水中，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若她坐在回廊下看账册，他便挨着她坐下，端起她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盏，也不嫌弃，啜饮一口，随手翻几页她看过的地方，低声指出某处不易察觉的疏漏。沈昭便会笑着侧头，在他唇角啄一下：

沈昭小郎君眼睛真尖。

“宗主”二字在她口中几乎只存在于人前，私下里，“晚吟”、“江郎”、“小郎君”被她换着花样地唤，喊得江澄那冷玉般的耳根时常染上不易察觉的绯色，却从不会出言阻止。这种如胶似漆的腻歪，简直到了让江厌离和金小公子偶然撞见也要抿嘴偷笑的程度。

日子在柔情蜜意中流淌，很快便到了江厌离与金子轩婚期将近的时节。江厌离性情柔和如水，却也自有坚持。这一日，她带着试做好的嫁衣来到弟弟和弟妹面前，眼中含着期待又忐忑的微光：

江厌离阿澄，阿昭，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江厌离我想……在正式出嫁前，去看看阿羡。

此言一出，书房内安静了一瞬。江厌离接着道，手指轻轻抚过嫁衣上繁复精巧的金线绣花，声音轻如叹息：

江厌离让他……也看看我穿上嫁衣的样子。

沈昭立刻握住了江厌离微凉的手，看向江澄。江澄沉默着，目光落在姐姐身上那艳如火的红衣上，又移向窗外氤氲着水汽的莲塘。那些年在莲花坞，魏无羡总是不肯好好坐着吃饭，却最爱缠着阿姐盛莲藕排骨汤……旧日光影在眼前重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沉“嗯”了一声：

江澄好，我陪你去。

夷陵的初冬，天色总是灰蒙蒙的。乱葬岗阴煞之气依旧盘旋不去，唯有那片开垦出的狭窄天地里，几间简陋棚户才显出些许活人气息。温宁守在最外围，远远看到三人身影，尤其是那抹格格不入、却艳得惊心动魄的红，立刻如一阵风般没入深处报信。

魏无羡原本正拨弄着手中一件黑黢黢的小玩意儿，听到温宁结结巴巴的描述，整个人猛地僵住。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东西，几乎是木然地站起身，走向棚户门口。

寒风吹动林梢枯枝，发出呜呜的悲鸣。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抹醒目的红色身影——他的师姐，江厌离。她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嫁衣，金线在灰白的天色下也难掩流光，如同这灰蒙蒙绝望之地里，突兀又固执地绽开了一朵最美最温柔的花。她眉目依旧温婉沉静，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难以言说的牵挂和思念。

只这一眼，魏无羡眼眶瞬间红得吓人，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了上来，迅速凝聚，悬在睫毛上打颤。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粗粝的砂石堵住，半晌才挤出一点嘶哑不成调的声音：

魏无羡师姐……

所有的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在这一刻溃不成军。眼前这个穿着最华丽嫁衣来看他的师姐，像一柄温柔却又最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他刻意冰封的堡垒里。那是他相依为命、视如珍宝的师姐，如今真的要嫁做他人妇了。

沈昭站在江厌离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底同样涌起一阵酸胀的暖流。她看到魏无羡那双素来飞扬跳脱的桃花眼里，此刻汹涌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水光，震惊、喜悦、愧疚、痛苦、无尽的不舍……复杂得让人心颤。

江厌离却如同在莲花坞的厨房一般自然。她走近几步，眼神温柔地落在魏无羡身上，仿佛他依旧是那个在厨房偷吃的少年，只是轻轻嗔怪道：“站在风口做什么？穿这么单薄？”她解下身上一件厚实的棉斗篷，递到温宁手里：

江厌离温公子，帮个忙。

语气之自然，仿佛这只是回娘家的路上顺道来串个门。

她又从随身的食盒里取出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钵子。盖子掀开，一股带着微焦肉香和莲藕清甜的浓郁香气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带着奇迹般抚慰人心的力量。

江厌离阿羡，师姐给你带了汤。

江厌离的声音带着浅浅笑意，亲自拿起汤勺，盛了满满一碗，特意多舀了几块炖得软烂的排骨和粉糯的莲藕，动作轻柔地递到魏无羡面前。碗沿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魏无羡通红的眼眶。

魏无羡颤抖着手接过来，滚烫的碗壁似乎才让他找回了一点知觉。他低下头，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更渴望这熟悉的滋味，还是在借喝汤的动作极力压抑着什么翻腾的情绪。

棚户前小小的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枯林的呜咽，和碗勺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沈昭看着江澄。自到了这里，他始终站在姐姐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双臂抱胸，沉默得像一座雕塑。只是他紧蹙的眉峰在魏无羡红着眼喝汤时，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些许，紧绷的肩线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沈昭轻轻走到他身边，将自己的手塞进他宽大的袖袍下，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指。

江澄微微一震，侧头看了沈昭一眼，眸中的冷硬瞬间化开了一角，回握住了她的指尖，指尖悄然收紧。

魏无羡闷头喝完汤，将空碗递给温宁，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下脸，似乎终于找回了点力气。他清了清早已嘶哑的嗓子，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试图掩盖什么的调侃语气，目光落在江澄和沈昭交握的手上，咧着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魏无羡哟，江澄！

他朝着江澄挑眉，

魏无羡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啧啧，天天巴不得长在家里陪弟妹吧？瞧瞧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假装嫌弃地上下打量江澄，

魏无羡我可真想不到，这天底下除了阿昭，还有谁能管得住你这头……咳，我们威风凛凛的江大宗主？”

他的声音有点干涩，最后那句调侃像是挤出来的，却也带着一丝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懂的、复杂的亲近。

江澄一听，那点难得的温情瞬间被熟悉的火气取代，剑眉一竖，立刻呛了回去：

江澄魏无羡！管好你自己！一天到晚捣鼓那些歪门邪道，你这鬼地方有半点规矩样子？

魏无羡哎哟！规矩规矩，就你知道规矩！

魏无羡立刻跳脚，声音也高了八度，仿佛刚才红着眼喝汤的是别人，

魏无羡我这儿有山有水有温宁，比你那整天一堆长老嗡嗡嗡吵死人的地方自在多了！怎么，紫电抽人抽习惯了，见不得别人快活啊？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声音比一个高，瞬间将这清冷凄凉之地塞满了熟悉的、鸡飞狗跳般的吵闹。话题天马行空，从鬼道符箓的实用性吵到江宗主御下的规矩，再到魏无羡窝棚里堆放杂物的习惯……明明是在斗嘴，空气里的那层沉重的无形壁垒，却在这毫无营养的争吵声中被悄然撕裂了一个口子。

沈昭和江厌离站在一起，看着眼前这久违的、如同少年时一般互相指着鼻子数落的两人，眼中都漾起了了然的、带着暖意的笑意。沈昭更是嘴角轻扬，眼中盈满了温柔的光。魏无羡看似胡搅蛮缠的吐槽，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指江澄婚后有人管束后生活的变化，那种带着亲昵的调侃，比任何直白的问候都更令人心暖。

江厌离脸上的笑容温柔而满足。她看着两个弟弟一个面红耳赤一个眉飞色舞地争辩，声音虽然吵闹，却驱散了此地萦绕不去的阴冷死寂。她偶尔低声对沈昭说一句悄悄话：

江厌离看他们两个，还是老样子。

沈昭笑着点头，目光始终不离那站在斗嘴漩涡中心的、面冷心热的自家夫君。他看似气鼓鼓的，可沈昭看得分明，他那习惯性抿紧的唇角，在魏无羡一句更过分的挑衅后，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棚檐下简陋的土灶上，那半钵莲藕排骨汤正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温。笑声、吵嚷声、江厌离轻声的叹息和沈昭含笑的低语，在这片曾经只有冤魂哀嚎的废土上短暂地交织出一幅荒诞又温暖的图景。暮色悄然四合，将三人离去的身影和那抹鲜艳的红一起，吞没在越来越深的暮霭里。而乱葬岗深处树下的那个黑色身影，一直沉默地伫立着，目送那点令人心碎的暖色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才缓缓抬手，用手背重重抹了一下眼睛，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