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了

莲花坞临水的码头灯火通明，映照着粼粼波光。船只尚未停稳，岸边已见一道素色身影立于最前。夜风吹拂着沈昭的衣袂与鬓发，那双总是含笑的温柔眼眸，此刻盛满了如同莲池寒水般刺骨的担忧与焦灼。她身后，江氏的管事仆从早已严阵以待，无声地传递着家主归巢的凝重气息。

船板落下，当先跃下的是一身深紫、衣袍上沾染了不少血污与尘土的江澄。他脸上惯常的冷厉下，疲惫与惊险过后的肃杀感尚未完全散去。紧随其后的，是一众形容狼狈、惊魂甫定的各家修士及被救回的年轻小辈。最后，是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却强撑着站直的魏无羡，与他身旁浑身是血、神色依旧清冷的蓝忘机。

沈昭的目光如同穿透一切的烛火，瞬间便锁定了安然无恙、脸色虽苍白却无大碍的金陵。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重重落了地。接着，她的视线扫过丈夫略显憔悴的脸，掠过那明显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的衣袍，最后落在了……那个阔别十三年、熟悉又陌生到令人心颤的黑影上！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但她没有立刻扑上去。身为莲花坞主母的镇定在骨子里支撑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思绪，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却依旧平稳地吩咐早已候在旁侧的管事。

沈昭立刻带诸位道友去准备好的客院梳洗更衣！准备热水饭食，请医修查看所有伤者！不得怠慢！另备上好的安神茶汤送到各院去。

她的指令清晰快速，如同拨动的算珠，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原本精神紧绷、衣衫褴褛的众人如蒙大赦，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在仆役的引导下，拖沓着脚步鱼贯而入。

人群散开些许，沈昭才快步上前。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江澄身上，上下仔细打量，直到确认他没有明显伤筋动骨的伤痕，那份积压已久的惊怖与担忧才化作巨大的庆幸。她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投入他怀中，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这拥抱短暂却异常用力，仿佛在无声确认他的真实存在，汲取这份安稳的温度。

沈昭无事就好……

她埋首在他胸口，闷闷地说出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自抑的哽咽和失而复得的安心。

江澄亦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那紧绷如弦的线条软化下来。他一手自然地回拥住她的肩背，下巴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了一下，低声应道。

江澄嗯。

所有凶险不必多言，这相拥一瞬便已足够。

沈昭很快松开他，并未沉溺在这短暂的温情中。她转向跟在江澄身后、正用衣袖擦拭脸上不知是污渍还是泪痕的金陵。这孩子脸上带着未褪尽的惊吓和后怕，眼神躲闪。

沈昭心尖一酸，上前两步，伸出手指极其温柔地拂过少年微凉的脸颊，声音轻软得像哄稚子。

沈昭阿凌……告诉舅母，可有伤到哪里？吓坏了吧？

她轻轻摩挲着他有些发抖的手，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金陵鼻头一酸，看着舅母眼中那份毫不作伪、如同母亲般的疼惜，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惧、愧疚、还有方才乱葬岗的惊悚混乱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沈昭怀里，将脸深深埋在她温软的肩颈处，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像个终于回到巢穴的幼兽般呜咽起来。

金陵舅母……吓死我了……好多……好多……

沈昭被他扑得微微踉跄，江澄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后背。沈昭轻轻拍抚着金陵剧烈起伏的脊背，柔声安抚。

沈昭好了，好了，不怕了。回家了阿凌，到家了就安全了，舅母在……

待到金陵的情绪在她怀里渐渐平息，抽噎声减弱，却依旧抱着她的腰不肯松手时，沈昭才缓缓抬眼。她的目光，终于穿过一切喧嚣与凌乱，径直落在了几步开外的魏无羡身上。

魏无羡在她目光扫来的瞬间，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绷紧。他脸上挂着刻意保持的僵硬微笑，眼神带着难以掩藏的紧张与防备，早已做好了面对斥责、怨恨、恐惧等无数可能的目光洗礼。他甚至下意识地往蓝忘机身后又缩了缩。

然而，他预料中的一切冰冷尖锐的情绪都没有到来。

沈昭只是那样安静地、专注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在最初的震动过后，沉淀下来的竟是一种魏无羡万万没有想到的光芒——是了然，是信任，是如释重负，是历经漫长岁月后、看到故人终于从幽冥归来的那种……失而复得的复杂心绪。

她的目光柔和得像月光下的莲塘水波，轻轻荡漾着。那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谴责或畏缩，只有一种无比澄澈的相信，仿佛看透了他这些年所有的挣扎、伪装与无奈。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沈昭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不是刻意挤出的笑，而是从心底漾开的暖意。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码头残留的风声与嘈杂，带着一种穿越了整整十三年生死关山的思念与尘埃落定般的安然，轻声说：

沈昭阿羡……

沈昭回来了就好……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颤抖。

她看着他，眼中盈着微微的水光，唇边笑意更深，也更暖。

沈昭……回家了。

—— 回家了。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魏无羡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之上！

他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僵硬笑意瞬间凝固、碎裂！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沈昭！那双曾经玩世不恭的桃花眼瞳，此刻充斥着极致的震惊、茫然、恐慌、以及……一种被猝不及防的巨大暖流冲击得不知所措的酸涩！

他死了十三年！

十三年！

他的名字是百家禁忌！是血债代称！是噩梦符号！

他亲眼见过那些人的唾骂与避之不及！

连云深不知处的蓝启仁提到他时也是痛心疾首！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所有的恨意、恐惧和斥责。他早已说服自己接受了世人眼中“邪魔歪道”的身份。

他做好了被江澄挫骨扬灰、被任何故识拔剑相向的准备！

却独独……

没有准备这一种可能！

没有准备这样一句……“回来了就好……”

更没有准备……“回家了”！

这个年少时在映月楼里听他嬉笑调侃的歌姬姐姐……

这个射日之征期间在后方默默照顾伤员、眼神清亮的姑娘……

这个最终嫁给了他最在意的兄弟的女子……

她……她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

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感官！那酸涩的暖流先是如同涓涓细流从心口蜿蜒而起，随即迅速汇聚成汹涌的浪潮！直冲喉间！视线瞬间模糊！那三个字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比他扛过的所有骂名和追杀都要沉重！将他坚硬外壳下那些深埋的委屈、孤独和不甘尽数翻搅而出！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失神地看着不远处那抹素色身影，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虚脱般的茫然和无措。

蓝忘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情绪的剧烈波动，稍稍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半挡在魏无羡身前，清冷的眸光投向沈昭，带着一份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同。

就在这时，江澄带着几分疲惫和不耐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过于沉寂的气氛。他目光锐利如箭，冷冷扫过魏无羡身后不远处那道显得极为格格不入、穿着朴素布衣、依旧低眉顺眼的身影——正是温宁！

江澄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森寒！那刻骨的恨意与厌恶几乎凝成实质！那是杀姐之仇，更是害得一切彻底坠入深渊的始作俑者！

江澄既然来了

江澄的声音如同浸在寒潭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江澄那就进来吧！你……

他猛地停顿，手指直接指向下意识往后缩的温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煞气：

江澄——不许进来！

蓝思追稚气的脸上写满担忧，下意识地跑上前护在温宁身前。

温宁脸色更白了，惶恐地垂下头，瑟缩着又退了两步，几乎要退到码头边的阴影里。

沈昭看着僵持的局面，目光最后落在紧紧护在温宁身前的蓝思追身上。这孩子穿着姑苏蓝氏的校服，眼神干净清澈，此刻充满了担忧和倔强。她心中微微一软。

她没有立刻去劝阻自己的丈夫，只是轻轻捏了下江澄紧绷的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她松开金陵，缓步走到蓝思追和温宁面前。

面对护在温宁身前的蓝思追，沈昭眼中漾起温和的笑意。她伸出手，温暖柔软的掌心轻轻抚过少年因紧张而微微僵硬的小脑袋瓜，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让人安心的熨帖。

沈昭好孩子，不怕。

她摸了摸蓝思追的头，赞许他这份难得的维护之心。

随即，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温宁那张诚惶诚恐、布满不安的脸上。温宁不敢与她对视，头垂得更低了。

沈昭并未斥责，也未安慰。她的声音很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所有人都清楚但需要时间去化解的事实：

沈昭当年的事，晚吟他……

她看了一眼旁边气息冷凝的江澄。

沈昭心里那道坎，始终未能过去。慢慢来，会过去的。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没有任何承诺，却像一道缝隙，让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减了许多。

她说完，仿佛只是为了传递一句简单的话语，随即竟从袖中取出两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泛着清甜香气的桂花糖。一块塞进了蓝思追微凉的手心。

沈昭压压惊。

另一块，则是递到了始终垂首、几乎不敢喘气的温宁面前。

温宁完全愣住了，受宠若惊又惶惑不安地抬头，撞进沈昭那双包容而平静的眼眸里。他颤巍巍地伸出指节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了毕生的谨慎力道，才接过了那块小小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糖块。那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竟让他有种极其陌生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沈昭不再多言，对两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挽住了江澄的手臂，声音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对峙都未曾发生。

沈昭走吧，江郎。夜深了，先进去歇息。

江澄紧锁的眉头未曾舒展，他冰冷的目光又在温宁身上剐了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但他终究是被沈昭挽着，没有再强行驱逐。他冷哼一声，携着沈昭，带着紧紧抱住舅母胳膊不肯松手的金陵，率先迈步踏入莲花坞洞开的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