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染柒的夜行衣融入夜色,靴底软绸踏过青瓦悄无声息。
她仰头望着洛府飞檐上盘踞的青铜螭吻,指尖抚过腰间淬毒的柳叶刀,冰凉触感唤醒了前世记忆——那个被称作「幽冥」的杀手界传说,此刻正蛰伏在洛府最不受宠的五小姐皮囊下。
三年前那个雷雨夜仍历历在目。
原主被嫡姐骗至祠堂,暴雨灌进漏风的窗棂,她跪在青砖上求了整夜,额角的血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而此刻的子夜染柒,指尖抚过门环上斑驳的铜绿,唇角勾起冷笑。
从杀手之王到任人欺凌的庶女,这副躯壳里蛰伏的,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灵魂。
晨雾裹着炸油饼的香气漫进西市,子夜染柒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
巷子深处传来的哭喊声像根细针,刺破了五更天的静谧——三个锦衣少年正围着墙根的身影踹踢,其中一人的镶玉腰带撞在砖墙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地上那半块窝头沾着泥灰,被少年们的靴子碾得粉碎。
被围在中间的男孩像只蜷起的刺猬,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被撕扯得露出肩胛骨,背上的鞭痕在晨光下泛着粉白,分明是旧伤叠着新痕。
他怀里的油纸包被手臂死死压住,任少年们的拳头落在后心,指节都攥得发白,却不肯松开半分。
当为首的锦袍少年抬脚去踩他手背时,男孩突然低头,牙齿狠狠咬进对方的靴筒,疼得少年跳起时,还连着扯下了半块皮革。
“反了天了!”抽鞭子的少年怒喝着扬起手臂,鞭梢的铜铃铛晃出刺耳声响。
就在鞭梢即将落下的瞬间,子夜染柒的声音从雾中飘来,像檐角冰棱断裂的清响:“住手。”
三个少年回头时,正看见月白长衫的身影立在雾中,腰间那枚冰蓝玉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竟在晨雾里凝出一圈圈白霜。
他们认得那玉色——去年宫里选秀,娘娘们耳垂上坠的正是这种千年寒玉。
握鞭子的少年喉结滚动,鞭梢“啪”地垂到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洛叶鞋面上,却在触碰到布料的瞬间结成冰晶。
子夜染柒拨开少年们走近时,男孩仍保持着扑咬的姿势,乌溜溜的眼睛从乱发下瞪出来,瞳孔里映着她月白的衣角,像只被围猎的幼狼。
直到她蹲下身,冰蓝色的目光扫过他脖颈那道三指宽的鞭痕——那是南疆特有的“训奴鞭”留下的痕迹!
“东西还他。”子夜染柒说话时,袖口滑出的银竹纹扫过地面,三个少年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当锦袍少年悻悻松开攥着窝头的手时,子夜染柒看见男孩掌心的血痂被窝头硌破,暗红的血珠渗进干粮的裂缝,像极了丝帕上凝固的蛊虫血。
巷子恢复寂静后,只有男孩粗重的喘息声混着雾水。
子夜染柒指尖点在油纸包上时,触感硬邦邦的,分明是麦饼该有的质地,却在指腹下微微发烫。
“打开看看,少没少东西。”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指尖却轻轻拂过油纸包上的血渍。
男孩犹豫着松开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露出半截泛黄的牙齿。
当油纸展开的瞬间,晨雾突然涌进巷子,将半块麦饼上的血痕晕染开。
晨雾在巷子里打着旋,将他粗布褂子上的补丁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无数细碎的星子。
“叫什么名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中散开,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男孩攥着油纸包的手指动了动,指缝里还沾着方才的泥灰。
他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在看清洛叶面具缝隙里的冰蓝眼眸时,忽然有些发怔,半晌才小声道:“我……我娘叫我颜如玉。”
颜如玉。
洛叶指尖微微一颤,冰蓝折扇在掌心转出半圈寒光。
这个名字太像闺阁里的乳名,与他脖颈上的鞭痕、怀里的麦饼格格不入。
她想起她母亲的陪嫁侍女曾说,南疆颜氏一脉世代行医,族中女子皆以“玉”为名,额间都点着鸢尾花钿。
“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子夜染柒别开目光,看向巷口外渐渐苏醒的市集。
卖花女担子上的栀子开得正盛,甜香混着雾水飘进来,却驱不散男孩身上淡淡的药草味——那是南疆“续命草”晒干后的气味,寻常人家绝不会用。
颜如玉却往后缩了缩,把油纸藏到身后,破洞的袖口露出腕骨上淡青色的脉络。
“我认得路。”他低头踢着石子,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哥哥今日帮了我,如玉以后会报答你。”
子夜染柒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是嘲讽。
这种话她听得多了,从达官贵人到江湖草莽,承诺像街边的糖瓜一样廉价。
前世,她曾救过被追杀的暗卫,对方说“来世结草衔环”,转头就把她的行踪卖给了仇家;今生,也曾帮过落难的书生,那人说“金榜题名必报”,后来却在朝堂上第一个弹劾“十柒楼”结交匪类。
(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子夜染柒。
一个穿越者,一个代替了原来那个可怜的十一二岁小女孩生存下去的穿越者。)
“嗯。”她淡淡应了声,指尖敲了敲腰间的冰蓝玉坠。
玉坠表面的裂纹在晨光下越发清晰。
颜如玉却像得了什么保证,白净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他将麦饼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对着子夜染柒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进雾里。
那小小的身影在巷口拐了个弯,腰间突然晃出半截红绳——绳上系着的,赫然是半块刻着鸢尾花的玉佩,与洛叶袖中藏着的那半块,纹路竟能拼合。
子夜染柒站在原地,直到晨雾散去,巷子里只剩下栀子花的甜香。
她不信承诺,就像不信玄冰铁镬里能藏住完整的活虫。
可当她摸出袖中那块刻有‘光’字玉佩时,却发现玉面竟比平日凉了几分。
“公子,”老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时辰不早了,公子......该该回去了。”
子夜染柒将玉佩握紧,冰蓝色的眸子里寒芒一闪。
颜如玉……颜氏……鸢尾花……这些碎片像蛊虫一样在她脑海里攒动。
她回头看向颜如玉消失的方向,晨阳正越过屋脊,将巷子尽头照得透亮,却再也看不见那个抱着麦饼的小小身影。
“走吧。”她翻身上马,月白长衫在风中扬起,“顺便查查,京城中姓颜的南疆遗民,还剩多少人,南疆之人,到底还有多少。”
马蹄声踏碎最后一点晨雾,洛叶不知道,在她身后的高墙之上,颜如玉正趴在瓦当后,将那半块鸢尾玉佩贴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