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琴音里的秘密坐标
I.C.4初中部的走廊在课间总是像被投入石子的水池,穿运动外套的学生们带着练习册和笑声涌来涌去,运动鞋底蹭过浅棕色地砖的沙沙声,比老师敲黑板的声音还要密集。林雅熙把手机往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塞得更深些,拉链拉到顶,金属头硌着锁骨——公告栏里那张“禁止在校使用电子设备”的红底通知,像道透明的屏障,把白天的所有可能都框在了沉默里。
她的书包侧袋里藏着个软皮笔记本,最后几页的字迹不属于她。有时是数学公式的推导过程,字母和数字排得像列队的士兵;有时是科学课上老师随口提的考点,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像颗颗小红豆;甚至有一次,是拉丁语“爱”这个动词的变位表,amare、amavi、amatus这几个词被反复描了好几遍,纸背都透出浅浅的墨痕。这些字都来自陈安阳,一笔一划透着股认真劲儿,像他解几何题时从不省略的步骤。
每天早上进教室前,雅熙会把手机关机,塞进书包最底层,压在厚重的历史课本下面。下午两点的放学铃是道精确的分割线,当教室后排的男生开始扯运动裤裤脚时,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不是动作慢,是故意等。等走廊里的喧闹像潮水般退去,等隔壁班的门不再砰砰作响,等离开了学校后,这才从包里翻出手机。按亮屏幕的瞬间,指尖总会泛起细密的汗,像在拆一封不知内容的信。
微信提示音往往在这时炸开,是他的消息。
“今天数学小测最后一道题,你用代入法还是消元法?”
“代入,算到最后发现符号错了,应该只有5分。”
“我用了消元,也是5分,步骤被老师画了三个问号。”
“晚上拍正确步骤给你?”
这样的对话像贴在练习册上的便利贴,密密麻麻铺满了1月到2月的日子。没有多余的话,连标点符号都省得恰到好处,却比任何闲聊都更让人心安。雅熙的书包里常备着一沓浅黄色便签纸,休息时坐在操场的长椅上抄题,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纸上,把字迹晒得暖烘烘的。她从没想过要托人转交,只是把写好的便签抚平,夹在笔记本里——在现实里,她和陈安阳没有任何交集,连眼神都很少碰到。
他们在不同的班级,他在A班,她在C班,教室隔着两个走廊。体育课虽然一起上,但自由活动时,他总被男生们拉去打球,穿着灰色运动T恤的身影在球场上跳跃,像只轻盈的鹿;而她,多半和叶若妍坐在看台上,假装看风景,余光却总忍不住往那个方向飘。休息时的走廊里,她偶尔会看见他抱着练习册往办公室走,运动外套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半张脸,只能看见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每次她都立刻低下头,假装在翻书包,直到那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发呆。
甚至那次团队赛后被调到同一组练习,结束后也再没说过话。他同学起哄的那句“找女朋友啦”,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还没碰到岸边就消失了。他们依旧是两个平行的点,只在微信对话框里才有交集。
变化发生在2月的一个周四。那天科学课讲电路串联,老师用旧电池和小灯泡做演示时,灯泡突然炸开,玻璃碎片溅到前排同学的运动裤上,引得全班哄笑。放学铃响时,雅熙还在捡被同桌碰掉的铅笔,等她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的铁栅栏旁,按开手机的瞬间,屏幕上跳出一条未读消息,是陈安阳在午休时发的:“中午休息时,你在做什么?”
风卷着操场边的蒲公英种子飘过,粘在她的灰色运动裤上。雅熙靠在冰凉的铁栅栏上打字,指尖被风吹得发红:“在教室背1848年革命的时间线,那些年份像串乱码,怎么都记不住。”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手机震了震。
“我在”练琴”。”
雅熙的拇指悬在屏幕上,忘了动。练琴?她在I.C.4待了三年,从没见过钢琴。音乐课永远在挤满课桌的教室里上,老师用的录音机比她的年龄还大,磁带转起来沙沙响。她甚至不知道学校有音乐教室,更想象不出陈安阳弹琴的样子——那个在球场上挥汗的少年,那个解数学题时眉头紧锁的少年,手指落在琴键上会是什么模样?
“学校有钢琴?”她追问,书包带从肩上滑下来都没察觉。
这次等了很久,久到雅熙数完了铁栅栏的十七根栏杆,手机才突然震动起来,是个视频文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点开时指尖在发抖。
画面有些晃,像是把手机夹在脖子那拍的。镜头里只能看到一截手臂,穿着浅灰色的长袖T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很细,皮肤在光线下泛着冷白。最醒目的是那双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起落间带着种利落的节奏,和握笔时一模一样,却又多了种说不出的灵动。
没有脸,没有背景,只有一段钢琴曲顺着听筒淌出来。开头的旋律有点耳熟,雅熙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下载励志文案是其中一个的配乐《Chasing Kou》,出自电影“溺水的爱”。节奏轻快得像体育课上拍打的篮球,音符蹦跳着,像有人踩着阳光在跳舞,和她想象中沉静的钢琴曲完全不同。
她靠在铁栅栏上听了三遍。视频只有二十秒,结尾有轻轻合上琴盖的声音,还有一声很低的笑,像怕被人听见似的。背景里隐约有上体育课的哨声,甚至能分辨出教导主任喊某个男生名字的大嗓门——这些声音都很熟悉,却因为这琴声,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好好听。”雅熙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飞快,“原来学校有音乐教室。”
“在二楼最里面,锁着的,今天音乐老师拿乐器,让我练了会儿。”他的回复依旧简洁,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雅熙盯着屏幕笑,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他坐在钢琴前,灰色T恤的领口松松垮垮,阳光从高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低头看琴谱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这个画面和她在走廊里瞥见的背影重叠,和他在球场上跳跃的身影重叠,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他不止会解数学题,不止会打球。他的手指既能握笔,也能弹琴,既能算出复杂的公式,也能弹出轻快的旋律。这个发现像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比上次同学起哄时要大得多,一直漫到心口,带着点麻酥酥的痒。
“你太厉害了,”她抱着手机,手指像有自己的想法,“学习好,钢琴还弹得这么好。”
发送完才惊觉这话太直白,脸颊“腾”地烧起来,像被阳光烤过的铁栅栏。远处传来叶若妍的声音,举着一杯热可可朝她喊:“发什么呆呢!”雅熙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背着书包跑过去,兜里的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下周三休息,音乐老师说可以借钥匙。”
雅熙的脚步顿住了。风卷着热可可的甜香飘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尖,突然很想知道,当屏幕里的琴声变成现实,当那道透明的屏障被推开,会是什么样子。远处的操场上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规律得像此刻的心跳,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要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