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夏习清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他穿着一件沾满各色颜料的宽大旧T恤,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他微微弓着背,左手捏着一把刮刀,右手则攥着一管鲜亮的洋红色油画颜料,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将一大块粘稠的颜料狠狠刮在面前巨大的画布上。
画布上,一个年轻男子的脸庞轮廓已经初具雏形。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符合主流审美的脸——优越的骨相,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微微上扬、带着甜美笑意的唇角。
然而,夏习清此刻的动作却充满了破坏力。他用刮刀将那精心勾勒的五官边缘粗暴地刮开,让流淌的油彩如同腐败的血液般漫溢出来。他在那明亮的眼睛里涂抹上大块阴郁沉重的橄榄绿,将那甜美的唇角用尖锐的深褐色线条拉扯向下,勾勒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画室的角落,一只手机屏幕无声地亮着,停留在娱乐新闻的页面。高清照片占据了半个屏幕——周自珩与一个笑容阳光灿烂的年轻男爱豆在喧闹的庆功宴上并肩而立。灯光璀璨,两人靠得极近,男爱豆微微侧头,看向周自珩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亲昵。标题的字眼刺目:“新晋顶流与影帝片场情深?《烈日》杀青宴亲密互动引猜测!”
夏习清的指尖沾满了粘稠的颜料,洋红、钴蓝、脏污的灰……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角落的亮光置若罔闻。他只是更用力地将一团深紫色刮刀涂抹在画中人光滑的额头上,仿佛要给他烙印上一个丑陋的标记。动作狠戾,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空气中只有刮刀刮过粗糙画布的嘶嘶声,以及颜料管被粗暴挤压发出的轻微“噗嗤”声。
画布上那张原本端正漂亮的脸,在他的手下逐渐变形、扭曲,原本纯真的眼神变得空洞诡异,嘴角的笑容凝固成一种令人不适的假笑。背景更是被他用大片的、浑浊压抑的深紫和墨绿层层覆盖,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阴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刮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旁边的颜料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粘着几缕碎发。他盯着画布上那张被他“重塑”过的、变得怪诞而令人不舒服的脸庞,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拙劣作品。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沾满斑斓油彩的手,用指尖沾起一点最鲜亮的洋红,然后,以一种近乎亵渎的姿态,轻轻点在了画中人的唇上,如同一个猩红的诅咒。
其实他知道报道说的都是胡扯,但他就是忍不住地伤心生气。周自珩已经近四个月没有回家了,也可能是夏习清太敏感了吧……
深夜,客厅只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黯淡。夏习清整个人陷在客厅那张巨大的黑色皮沙发里,像一只慵懒而疲倦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白色家居服,头发松散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额头。面前矮几上摊着几本厚重的艺术杂志,但他显然没在看。
他蜷着腿,怀里抱着一个靠枕,下巴搁在枕头上,眼神落在前方虚空某处。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斑斓的光影,是一些无聊的深夜购物广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致的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
他看起来异常的平静,甚至有些慵懒的倦怠。没有愤怒的砸东西,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更没有眼泪。仿佛那些喧嚣的绯闻、那些刺眼的照片,对他而言,不过是窗外的尘埃,轻轻一吹就散了。
然而,他的指尖却在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靠枕边缘的流苏,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紧绷感。
他的眼底深处,那片平静的湖水底下,翻涌着旁人无法窥见的寒冰——那是被刻意压抑的酸涩、被理智强行冷却的怒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声的失望。
长时间的“失联”像一层厚重的积灰,覆盖在原本亲密无间的联系上,而那则突如其来的绯闻,如同一阵邪风,将这层灰猛地吹起,露出了下方被忽视已久的冰冷底色。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微声响。
夏习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捻着流苏的动作瞬间停滞。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一下,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他搁在靠枕上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白。
门开了又关上,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风尘仆仆,由远及近。
周自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处。他似乎刚从片场赶回来,身上还带着深夜的凉气和一丝淡淡的疲惫。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沙发里蜷缩的夏习清,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有想念,有歉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尽量放轻了脚步走过来。
“习清?” 周自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和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夏习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任何回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有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异常清晰,也异常冷淡。
周自珩走到沙发边,在夏习清脚边的地毯上蹲了下来,视线与他蜷缩的背影平齐。他试图去握住夏习清放在靠枕上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更多的歉意:“我回来了。这段时间……剧组封闭拍摄,信号特别差,每天收工都半夜……”
夏习清的手指在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周自珩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他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低沉,带着急于澄清的迫切:“那个新闻……是媒体乱写的。庆功宴上人多混乱,他就是过来敬了杯酒,说了几句客套话,旁边还有其他工作人员,照片是刻意找角度拍的。我和他私下没有任何接触……” 他看着夏习清毫无反应的背影,眼神里的紧张更深了一层,“习清,你听我说……”
就在这时,夏习清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钝感。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周自珩,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嘴角还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出了一个极浅淡、极虚无的弧度——那是夏习清独有的、带着刺骨冷意的“笑容”。
“哦?” 夏习清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平静,“是吗?”
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细细扫过周自珩明显带着疲惫和不安的脸庞。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疏离的审视。
“那说明这位‘新晋顶流’……”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精准地砸下,“……演技实在拙劣,连借位炒作这么初级的戏码都演得如此不堪入目,挤眉弄眼,像个……”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一个足够精准又足够刻薄的词,最终,那个词轻轻巧巧地滑出他的唇齿:
“……三流流水线上赶工出来的廉价仿品。”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劣质工艺品,带着艺术家的挑剔和居高临下的冷漠。
周自珩的心猛地一沉。
这才是夏习清真正动怒的样子。
不是争吵,不是眼泪,而是这种能将人骨髓都冻僵的、极致的冷静和精准的刻薄。这种冷漠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因为它清晰地划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习清!” 周自珩急切地伸手想再次去碰他,语气带上了一丝恳求,“你别这样……”
夏习清却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的前一秒,极其自然地、懒洋洋地重新转回头,将下巴更深地埋进柔软的靠枕里,只留给他一个冷淡拒绝的背影。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蜷缩的姿势,发出一声仿佛困倦到了极点的、模糊不清的鼻音。
“我累了,自珩。”
他的声音闷在靠枕里,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倦怠。
“你刚拍完戏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像一把软刀子:
“省得……再被拍到什么‘夜会情人’的戏码,我可没有闲情逸致陪你们演续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只剩下电视里无声闪烁的刺眼白光,一遍遍掠过夏习清蜷缩在沙发里的、如同凝固雕塑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也透着一股拒绝融化的坚硬冰层。空气里浓重的松节油气息无声地弥漫,像一道无形的叹息墙,将两人分隔在两个世界。
周自珩没有起身离开。他依旧蹲在原处,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他知道,语言此刻苍白无力,任何解释在夏习清的沉默面前都像是在狡辩。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站起身,却没有走向卧室,而是转身走向玄关。他拿起自己那个巨大的、笨重的旅行背包——那是他常年奔波于各个剧组的伙伴,上面甚至蹭着不知哪部戏的道具血浆印子。他拉开背包侧边的拉链,在里面摸索着。
夏习清虽然没有回头,但那细微的拉链声和翻找东西的声响,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他捻着流苏的动作又开始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很快,周自珩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素描本。他重新跪回地毯上,几乎与夏习清蜷缩的身体平齐。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素描本,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纸张散发出旧时光特有的微尘气息。素描本里,一页接着一页,密密麻麻全是夏习清。
有他靠在窗边抽烟的侧影,烟雾模糊了轮廓;有他蜷在沙发里熟睡的慵懒姿态,像只不设防的猫;有他画画时专注的眉眼,眉头微蹙,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甚至有几张极其简陋潦草的速写,画的是夏习清发脾气时摔东西的背影,线条狂乱却充满生动的气恼……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千锤百炼的熟悉感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有些画的角落,还标注着拍摄地点的缩写和时间,横跨了他们相识后的漫长岁月。
周自珩翻动着画页,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每一张夏习清的画像上,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
“你看……”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张夏习清笑着的素描,“我这里……” 又指向另一张蹙眉的,“还有这里……”
“……”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牢牢锁住夏习清僵硬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白和恐惧:
“习清……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在画你。片场休息的间隙,候机室的十分钟,甚至凌晨收工回酒店的路上……我的笔,我的手,” 他顿了顿,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眼睛,我的脑子……一直在想你。”
“画里藏着的想念,堆起来……” 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眼圈却红了,“……比横店的盒饭还多。”
翻动画页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自珩不再解释,不再道歉,他只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无数个日夜堆积的、无处安放的思念——那些只关于夏习清的画像,毫无保留地捧到冰冷的雕塑面前。
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思念,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夏习清筑起的冰墙。
夏习清的背影依旧凝固。然而,过了漫长的十几秒,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觉察的颤抖,如同冰层深处悄然开裂的信号,开始在他单薄的肩胛骨下蔓延。
周自珩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清晰地看到,夏习清抱着靠枕的手臂,指关节用力到青白,像是在死死压抑着什么洪荒之力。那细微的颤抖逐渐变得明显,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小幅度耸动。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深灰色的靠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沉默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烫地、汹涌地砸落下来,迅速濡湿了靠枕的面料。那是被长久忽视的委屈,被绯闻刺伤的疼痛,更是在这笨拙却磅礴的、只为他存在的真心面前,瞬间溃堤的防线。
周自珩的眼眶瞬间湿润。他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扑上前,用尽全力将那具剧烈颤抖的、冰冷而脆弱的身体紧紧地、深深地拥入自己宽阔温热的胸膛!
“对不起……习清……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哽咽破碎,滚烫的泪水也终于落下,滴在夏习清冰冷的颈窝,“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弄丢了这么久……是我让你一个人……” 他的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怀中人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声音充满了灭顶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再也不会了……习清,我保证……再也不会了……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心……都只看你,只画你,只装着你……”
夏习清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了几秒,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彻底软了下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紧闭的牙关,从他喉咙深处逸出。他不再压抑,眼泪汹涌澎湃,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周自珩胸前的衣料。
他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死死地回抱住周自珩精壮的腰身,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衫几乎要嵌入他的背脊,仿佛要将这分离的时光和所有的委屈都在这怀抱里挤压殆尽。
冰冷的盔甲终于在那滚烫的泪水和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中轰然崩塌。
夏习清整个人松懈下来,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脆弱颤抖和无尽的委屈。他将脸深深埋在周自珩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独属于周自珩的气息,感受着他同样急促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仿佛只有在这样的包裹里,那颗漂泊无依的心才能重新落回实处。
过了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噎。
周自珩心疼得要命,不停地亲吻他的发顶、额头,笨拙地用手掌抚拍他还在微微起伏的背脊。
夏习清终于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红得可怜,脸上泪痕交错,狼狈又脆弱。他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周自珩胸前那片濡湿的痕迹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过后的沙哑,像只委屈透顶的猫:
“笨蛋……”
“嗯,我是笨蛋。” 周自珩立刻应声,低头吻掉他眼角的泪珠。
夏习清又把头埋了回去,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
“……那画里的人……”
“嗯?”
“……丑死了。”
周自珩忍不住低低笑起来,胸腔震动,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下巴眷恋地蹭着他柔软的发顶:
“嗯,丑死了。全世界只有我的习清最好看。”
夏习清在他怀里静默了几秒,然后,一只冰凉的手,带着未干的泪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摸索着,轻轻攥住了周自珩衬衫胸前的第一粒纽。
周自珩也紧紧握住夏习清攥着他纽扣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然后拉起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位置。
窗外的霓虹依旧冰冷闪烁,却再也无法侵入这方被泪水、拥抱和笨拙情话重新捂热的天地。
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在无声的电视光影中重叠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激烈又安稳地敲打着新生的节拍。
那本承载着无数思念的旧素描本静静摊开在地毯上,画页上的夏习清,在昏黄的光晕里,眉眼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