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刺耳鸣笛撕裂夜空时,谢语棠正给流浪猫窝加固挡板。
火光从废弃工具棚窜起,浓烟裹着猫咪凄厉惨叫。
“操!”她听见祝安的咒骂。
他撕掉校服裹住手,踹开烧变形的铁皮门冲进火海。
消防员拽出他时,他怀里三只猫崽在滴血校服里蠕动。
“不要命了?!”老消防员怒吼。
祝安抹着熏黑的脸笑:“它们…怕。”
谢语棠递上纱布的手停在半空——他手背烫出的水泡破了皮,混着黑灰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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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一场接一场,下得人心里也湿漉漉的。期中考试的阴霾总算散去,成绩单贴在教室后墙,几家欢喜几家愁。谢语棠的名字稳稳落在中段,像她这个人一样,不起眼,但足够安全。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试卷、食堂、教室的三点一线,只是空气里多了些考后的松弛和深秋的寒峭。
祝平依旧风风火火,课间转过身来,话题却换了风向:“周畅那事儿,算是不了了之了!球鞋没查到是谁干的,他憋着火呢,这两天看我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过……”她压低声音,带着点解气的幸灾乐祸,“易忻菱可一点没惯着他!昨天周畅又堵她,你猜怎么着?忻菱直接把年级主任搬来了!周畅那脸,啧啧,精彩!”她咯咯笑起来,随即又垮下脸,“就是我弟倒霉,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谢语棠安静地削着铅笔,木屑打着卷落下。她想起布告栏角落那张检讨书,落款日期像一道无声的界碑。那场风沙里的对峙,那双被泼了红漆的天价球鞋,似乎都被时间冲淡了颜色,只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留下一点模糊的印痕。祝安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偶尔在课间操的人缝里一闪而过,像某种隐秘的坐标。
放学铃声拖长了调子,在阴沉的暮色里显得有气无力。一场酝酿了一下午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不大,但细密冰冷,打在脸上像针扎。学生们缩着脖子,裹紧校服,汇成五颜六色的伞流涌向校门。
谢语棠没带伞。她站在教学楼的廊檐下,看着灰蒙蒙的雨幕和地上溅起的水花,犹豫着是冲进雨里还是等雨小些。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没有捕捉到那个熟悉的、总跟在周畅身边的身影。周畅倒是被几个男生簇拥着,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旁若无人地走向校门口停着的私家车,对周围的拥挤和雨伞的磕碰视若无睹。
“语棠!一起走?”祝平撑开她那把小碎花伞,热情地招呼。
“不用了,”谢语棠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我坐车,就几步路。”
“那行!我先溜啦!”祝平挥挥手,灵活地钻进雨帘,很快消失在伞流中。
谢语棠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腥冷的空气,把书包顶在头上,小跑着冲进了雨里。冰凉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校服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寒意。她跑得有些急,脚下溅起浑浊的水花。
公交站台挤满了湿漉漉的学生,像沙丁鱼罐头。谢语棠找了个稍微宽松的角落站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湿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味道。隔着迷蒙的雨帘和攒动的人头,她忽然瞥见马路对面,靠近街角那家新开的连锁咖啡店明亮的落地窗内,坐着两个身影。
是易忻菱和祝安。
易忻菱穿着干净的米白色毛衣,扎着利落的丸子头,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正微微蹙着眉,指着书页对祝安说着什么。她神情专注,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沉静。而祝安,坐在她对面,身上那件深蓝色校服外套敞着,里面是件普通的灰色连帽衫。他微微前倾着身体,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笔,脸上没有那种刻意夸张的笑容,只有一种少见的、近乎笨拙的认真,眉头也微微皱着,像是在努力理解易忻菱讲解的内容。他面前也摊着书本,旁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雨水顺着公交站台的顶棚边缘流下,在谢语棠眼前形成一道不断晃动的水帘。帘幕之外,咖啡店里的灯光温暖,人影清晰。帘幕之内,是站台上拥挤的湿冷和喧嚣的等车声。两个世界,隔着一层模糊的雨幕和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
周畅球鞋被泼油漆的事,似乎没有在易忻菱和祝安之间留下明显的裂痕。或者说,易忻菱的界限划得分明,她区分了周畅和祝安。谢语棠看着祝安那副认真听讲、甚至有点吃力的样子,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说不清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原来他也会这样安静地坐着,为一个难题苦恼。
公交车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带着巨大的噪音和飞溅的水花停靠在站台。人群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谢语棠被人流推搡着上了车,湿冷的校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车门关闭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马路对面。易忻菱似乎讲完了一个段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祝安则抓了抓头发,对着习题露出了一个有点挫败、但依旧努力想扯出笑容的表情。那笑容还没完全成型,就被淹没在公交车启动的噪音和窗外更浓的雨雾里。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向后飞掠。谢语棠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湿发贴在额角,凉意顺着脊椎往下爬。咖啡店里那短暂一瞥的画面,却异常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祝安那副笨拙认真的样子,和他平时在周畅身边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模样,再一次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车子摇摇晃晃,停停走走。谢语棠住的地方在老城区的边缘,一片待拆迁的低矮平房区。邻居大多是老人和租住在此的外来务工人员。环境嘈杂,但租金便宜。巷子狭窄,路灯昏暗,雨水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
她的“家”是其中一间小小的平房,墙壁斑驳,窗户糊着厚厚的塑料布抵御寒风。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她把湿透的书包放在唯一一张掉了漆的木桌上,脱下湿冷的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
空气冰冷而滞重。她走到窗边,撩开塑料布的一角。窗外是狭窄的后院,堆着些杂物。院墙角落,那个由废弃水果箱和旧木板搭建起来、她前两天刚用捡来的塑料布和硬纸板加固过的简易猫窝,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模糊的轮廓。雨点敲打着覆盖在上面的塑料布,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谢语棠静静看了一会儿。雨水顺着塑料布的边缘滴落,在猫窝旁的地面汇成一小滩水。她没看到那三只熟悉的毛茸茸身影,大概是躲进了窝里避雨。白天带来的那点关于咖啡店的模糊思绪,很快被屋里的寒冷和窗外的雨声驱散。她放下塑料布,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转身走向冰冷的灶台,准备烧点热水。
夜色在雨声中不断加深、变浓。窗外的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敲打塑料布的声音变得密集而响亮。谢语棠坐在桌边,就着一盏瓦数很低的节能灯,翻看着白天没做完的物理题。屋里的寒意像有生命般,从脚底往上爬。湿冷的校服外套散发出淡淡的潮气。
突然——
“呜——呜——呜——!!!”
一阵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以一种撕裂夜空的狂暴姿态,狠狠扎进这片老城区的寂静里!那声音不同于普通的警笛,更加凄厉、急促,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瞬间盖过了窗外滂沱的雨声!
消防车!
谢语棠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那刺耳的鸣笛狠狠揪了一下!几乎是同时,窗外骤然亮起一片晃动不定的、刺眼的红光!红蓝警灯的光束穿透雨幕和薄薄的塑料窗帘,在屋内斑驳的墙壁上疯狂旋转跳跃!
“着火啦!快来人啊!工具棚着火啦!” 外面紧接着传来邻居张大爷变了调的嘶哑喊叫,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谢语棠霍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窗边,一把掀开塑料布!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她家斜后方,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那个堆满了附近居民废弃旧家具、破烂木料和易燃杂物的废弃工具棚,此刻正被熊熊烈焰吞噬!火光冲天而起,在瓢泼大雨中竟显得更加狰狞!浓烟如同地狱里伸出的巨大魔爪,滚滚翻腾,混合着刺鼻的焦糊味和塑料燃烧的恶臭,被狂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猛咳!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凄厉的、撕心裂肺的猫叫声!
“喵嗷——!嗷呜——!”
一声声,尖锐、惊恐、痛苦到极致,穿透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和消防车刺耳的鸣笛,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正是从那片火海里传出来的!
是那三只小猫!它们白天有时会溜到工具棚附近找吃的或者避风!火焰已经舔舐到棚子的边缘,烧断的木头带着火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火光照亮了棚子角落里一个被火舌逼近、正疯狂扒挠着烧得滚烫铁皮的破旧柜子,里面隐约传来绝望的猫叫!
邻居们惊恐的叫喊声、泼水声、消防车尖锐的刹车声、水带拖拽的摩擦声……瞬间将这片区域变成了混乱的地狱!冰冷刺骨的雨水浇在头上、身上,谢语棠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下意识就想冲出去!腿却像灌了铅!隔着疯狂摇曳的火光和浓烟,她看到几个穿着厚重消防服的橘红色身影正奋力拖拽着粗大的水龙带,高压水柱如同银龙般咆哮着冲向火焰根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道失控的箭矢,猛地从她家院墙外的巷子口冲进了这片混乱的火光之中!
是祝安!
他显然也是刚跑到这里,身上那件灰色连帽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头发被雨水和汗水黏在额前,脸上沾满了奔跑溅起的泥点。他根本没有看周围慌乱的人群和正在架设水枪的消防员,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传出猫叫的、燃烧着的角落柜子!
“操!”
一声压抑着巨大愤怒和焦灼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在消防车的嘶鸣和火焰的咆哮声中,清晰得骇人!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祝安做出了一个疯狂至极的举动!
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灰色连帽衫!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撕裂布料!然后,他看也没看,将那件湿衣服胡乱地、紧紧地裹缠在自己赤裸的右手和小臂上!紧接着,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后退两步,蓄力,猛地一个冲刺,狠狠一脚踹在那扇已经被火焰烧得扭曲变形、滚烫发红的铁皮柜门上!
“哐当——!!!”
一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铁皮门,竟被他硬生生踹开了!灼热的气浪和浓烟瞬间扑面而出!他整个人被那气浪冲得一个趔趄,却不管不顾,弓着腰,顶着令人窒息的浓烟和扑面而来的灼热,一头就扎进了那片火舌肆虐、浓烟弥漫的狭窄空间里!
“喂!那小子!回来!危险!” 一个离得近的消防员惊怒交加地大吼!
谢语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极大,看着那片火光和浓烟吞噬了祝安的身影!只有那件胡乱裹在手臂上的灰色连帽衫一角,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闪而逝。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火焰在高压水龙的冲击下发出愤怒的嘶吼,浓烟翻滚,雨水冰冷地砸落。邻居们的惊呼声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突然!
那片浓烟和火焰交织的柜子入口处,猛地一阵剧烈晃动!
一个身影极其狼狈地倒跌了出来!
是祝安!
他被里面喷涌而出的热浪和浓烟呛得剧烈咳嗽,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倒!但他怀里,却死死地、用双臂和那件湿透的连帽衫紧紧护着三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
一个离得最近的消防员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拽住祝安的手臂,将他从火源边缘猛地拖开!
“你不要命了?!!” 那消防员是个中年汉子,脸上被熏得黢黑,此刻又惊又怒,声音嘶哑地咆哮着,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他用力之大,几乎要把祝安的手臂捏碎!
祝安被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湿漉漉、满是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脏污的水花。但他摔倒的瞬间,依旧本能地弓起身体,将怀里的三只小猫牢牢护在胸前。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喉咙,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怀里的三只小猫被包裹在湿透的灰色帽衫里,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发出微弱而惊恐的呜咽声,小小的身体在滴着泥水和烟灰的布料里瑟瑟发抖,蠕动着。其中一只小橘猫的尾巴尖似乎被燎了一下,毛焦黑卷曲。
那老消防员看着祝安怀里蠕动的小东西,又看看眼前这个不要命冲进火场的少年,脸上的怒火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取代,声音都变了调:“就为这几个畜生?!”
祝安抬起头。他的脸被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嘴唇因为剧烈喘息和浓烟的刺激而微微颤抖。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留下道道水痕。他看向怀里那三团颤抖的小生命,眼神里还残留着冲进火海时的决绝和此刻的茫然。
听到消防员的质问,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平时惯有的、安抚性的笑容。但那笑容在熏黑的脸上显得极其扭曲和疲惫,只牵动了嘴角的一点肌肉。他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它们…怕。”
声音很轻,淹没在消防水龙冲击火焰的哗哗声和周围嘈杂的人声里。但那两个字,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了几步之外、僵立着的谢语棠耳中。
雨水顺着谢语棠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她看着倒在泥泞里的祝安,看着他死死护着怀里小猫的姿态,看着他熏黑的脸上那双在火光映照下异常明亮、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疲惫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有一小卷没用完的干净纱布,是前几天体育课不小心擦破手时校医给的。她几乎是本能地掏了出来,几步跨过地上的积水,想要递过去。
脚步却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顿住。
祝安挣扎着想从地上坐起来。他松开了紧紧护着猫咪的双臂,让它们爬出来。火光和晃动的警灯照亮了他刚刚用来踹门、又死死护住猫咪的右手。
那只手的手背上,靠近腕骨的地方,赫然鼓起几个黄豆大小的、晶亮的水泡!其中一个最大的水泡已经破了皮,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混着蹭上去的黑色烟灰和泥水,正慢慢地渗出血丝,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谢语棠握着那卷干净纱布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的纱布被雨水迅速打湿,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递出去的动作僵在半空。
那只布满烫伤、血污和黑灰的手,和他手腕上那根被泥水浸透、颜色更加黯淡的旧红绳,在混乱摇曳的火光下,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刺得她眼睛发涩。
老消防员也看到了他手上的伤,眉头拧得更紧,骂骂咧咧地弯腰想拉他:“起来!赶紧去处理!不要命的小兔崽子!”
祝安却像感觉不到手上的剧痛,他避开消防员的手,自己撑着湿滑泥泞的地面,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更多的泥水溅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了皮、渗着血的手背,又看了看脚边那三只惊魂未定、蜷缩在湿衣服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小猫崽,咧了咧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用那只没怎么受伤的左手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被烟熏得生疼的眼睛。
雨水冲刷着废墟,火焰在水龙的压制下逐渐萎靡,只剩下浓烟依旧不甘地升腾。消防员们忙着清理现场,邻居们惊魂未定地议论着。没人再注意角落里那个浑身泥泞、手上淌着血的少年,和他脚边那三只劫后余生的小东西。
谢语棠站在原地,雨水顺着额发滴进眼睛里,涩涩的。她看着祝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左手,试图把那只被燎焦了尾巴尖的小橘猫抱起来。动作笨拙,甚至有点手足无措。
那卷干净的纱布,还被她紧紧攥在湿透的手心里,硌得掌心生疼。最终,她默默地将纱布塞回了口袋深处。冰冷的布料贴着大腿,寒意似乎能渗进骨头缝里。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也没有看那三只猫。踩着泥泞的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己那间在混乱中显得更加破败冷清的小屋。身后,消防车刺耳的鸣笛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雨水敲打万物的、永不停歇的淅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