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这株幼苗
那是她刚承日月神位的那日,凌霄殿外的玉阶下,那个少年神君玄夜,一身素衣,站在翻涌的云海上,脸色苍白,却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将手里的扶桑幼苗递给她,语气轻描淡写
“偶然得的,于我无用,便送你作贺礼吧。”
那时满殿仙僚都送了极为贵重的礼物,玄夜的那株扶桑幼苗显的极不起眼,唯有羲和自己知道,这株扶桑树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自父神母神陨落,她便只是“神女羲和”,一个只需承纳日月之力的神女,而这株能助她调和阴阳本源的神树,不仅可以稳定神力,让她免受反噬之苦,更是她内心深处唯一的情感寄托
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这株幼苗带来的惊喜与慰藉,也真的只当是命运眷顾的巧合,并未细想一个极阴之体,是如何偶然得到这至阳本源之物的,又需要承受怎样的煎熬与代价,她只记得,自己笑着道
“待你承袭阴君之位,我亦必赠贺礼。”
后来,那株扶桑幼苗被她亲手栽在寝殿外的院中,日夜以神力滋养,看它一日日抽枝散叶,直至亭亭如盖,成为她神力运转不可或缺的基石。却似乎,自那日后便再未见过他
再闻消息,已是他承幽冥之主,成为阴君之时,她履行了诺言,在万千奇珍异宝中选了一件自以为最贵重的贺礼派人送去。可如今,那贺礼究竟是什么,她竟丝毫想不起来了
掌心幼苗余温犹存,与记忆中他离去时踉跄的背影交织,刺得她眼底生疼
风霜卷过空寂的庭院,羲和独立良久,终于缓缓收拢五指,将幼苗紧紧握住。树苗微弱的光晕透过指缝,映亮了她眼底翻涌的,迟来了千万年的痛楚
山路蜿蜒,霜华铺地,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记,又迅速被山风卷起的碎雪掩去痕迹,仿佛什么也留不住
“有区别吗?”
他方才的反问,此刻在空寂的山林中回荡,也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不是没有答案,而是那个答案,连他自己都无法直面。
山风凛冽,刮过他的耳畔,他仿佛又听到了锁链拖曳与法则轰鸣的巨响
那不是荣光的加冕,而是残酷的束缚。万千幽冥法则如同冰冷的玄铁锁链,带着刺骨的寒意,一根根缠绕上身,勒入他的神骨,试图将他与那片永夜之地彻底熔铸
剧烈的神格撕裂之痛,几乎要碾碎他的意志。而玄夜脑中唯一清晰的,是云海之上,羲和接过那株扶桑幼苗时绽开的笑颜
那笑,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亮,支撑他忍尽酷刑,终登王座
可这支撑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痛
一旦成为幽冥之主,便意味着永恒的孤寂、绝对的责任,以及对所有私情的彻底割舍,而真正伤他最深的,并非取扶桑幼苗带来的根基之损,而是羲和当时那句带着笑意,无比自然的贺礼之诺
仪式终了,痛楚渐褪,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冷与孤寂。他成为了阴君玄夜
此后无数岁月,他常独立三生石前,遥望羲和殿外扶桑日渐参天,见她神力日益稳固。此时,玄夜脸上总会掠过一丝近乎温柔的释然。至少,他护住了她的安稳
相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九嶷山巅的庭院早已隐没在浓雾之后,再也看不见
羲和的质问言犹在耳。此刻,他在难自欺,那株扶桑幼苗,是玄夜割舍半条命送出的守护。而他相柳,不过是玄夜斩出的,用来替她抵挡天罚的另一柄刀,是另一半更不堪,更隐晦的私心
有何区别?
玄夜的爱,是赠她扶桑,护她神格永固,是希望她永远高居神位,光明璀璨,是让她回归,重登神位
而这半缕元神所生的私心,却是…希望这天罚之路,再长一些,是阿和看向相柳时,那双只属于尘世的目光
这,便是最大的区别,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背叛
相柳惨然一笑,继续向山下走去。身影彻底融入九嶷山无尽的霜白与寒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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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魂俯首,判官手捧礼单恭声禀报:“君上,羲和神女遣人送来的凝魂珠,您看…”
玄夜执笔之手微顿,并未抬眼:“前尘已逝,皆为序章。吾即为阴君,与她各有职责,当以三界为重。”
“将此珠…置于冥海之眼,镇守轮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