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暖记得五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将酒瓶狠狠砸在她脚边。清脆的破裂声中，玻璃碎片四散飞溅，其中一片划过她的腿，鲜血顿时渗了出来。她没哭，只是默默蹲下身，一片接一片地捡起那些锋利的碎片。每触碰一次，都仿佛是在拾起自己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心。厨房里，母亲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头低垂着，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的颤抖中崩塌了。
“哭什么哭？再哭就真把你扔出去！”父亲那醉醺醺的咆哮声，宛如一把锈迹斑斑的利刃，一次次刺入她的梦境，久久不肯散去。
二十年的光阴流转，程暖早已习惯将所有的情绪一一收拢，锁进心底那个最隐秘的抽屉。她站在大学迎新晚会的角落，手中捧着一杯未动过的橙汁，指尖微微用力，冰凉的触感渗透掌心。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喧闹的人群，彩色灯光如碎星般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忽明忽暗。笑声、音乐声与欢呼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浪潮，将她包裹其中，却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嘈杂。她的神情平静如水，可眼底那一抹淡淡的疏离，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暖暖，别站在这儿傻愣着啦，快去跳舞！”室友林小雨热情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却被程暖不动声色地轻轻挣开了。
"你去吧，我在这里就好。"程暖挤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像是精心练习过的面具，完美地遮盖了她真实的想法。
林小雨撇撇嘴："你总是这样，开学三个月了，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你这样怎么交朋友啊？"
"我不需要那么多朋友。"程暖轻声说，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出口，计算着最快离开的路线。
就在这时，一个篮球从人群中飞来，直直砸向程暖的方向。她本能地抬手一挡，杯子里的橙汁溅出来，洒在她的白色衬衫上。
“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一个高个子男生匆忙奔来，神情间满溢着深深的歉意。他那一头微卷的棕色头发在风中轻轻晃动，而那双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宛若盛满了璀璨星光，闪烁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光彩。
程暖低头看着衬衫上的橙色污渍，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
"我叫许阳，大三物理系的。"男生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包纸巾递了过来，神情中透着几分歉意。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地补充道："真的非常抱歉，我请你喝杯新的饮料吧？就当是我的赔礼。"他的声音平稳而温和，仿佛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不用了。"程暖接过纸巾，轻轻擦拭着衣服，动作机械而疏离。
许阳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歪着头看她："你是大一新生吧？我好像没见过你。"
"程暖，中文系。"她简短地回答，目光始终没有与他对视。
"程暖..."许阳念着她的名字，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像'晨光温暖'的意思吗？"
程暖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解读她的名字。父亲总说她的名字随便取的，因为出生那天暖气坏了，母亲冻得发抖。
"只是随便取的名字。"她低声说，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许阳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后退了半步，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那我不打扰你了。不过刚才弄脏你的衣服，实在是抱歉，改天我一定请你吃饭赔罪。"
程暖没有回应，看着他转身回到人群中。她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那种失落感让她感到危险，就像站在悬崖边，既害怕跌落又忍不住想探头看看下面的风景。
晚会结束后，程暖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十月的夜风已经带着凉意，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你爸又喝多了，这个月生活费可能要晚几天。"
程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微微一顿，终究只是轻轻点了下去，回了一个简短的“嗯”字。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父亲常年沉溺于酒精，母亲软弱得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而她自己，则是那个永远默默收拾残局的人。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的肩头，无声却深沉，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转过拐角，程暖猛然停下了脚步。昏黄的路灯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许阳正倚在一辆自行车旁，身影被拉得修长，仿佛已经等候多时。察觉到她的出现，他微微直起身子，手臂轻扬，朝她挥了挥手，动作自然而随意，却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期待。
"你怎么在这里？"程暖警惕地问。
"等你啊。"许阳推着车走到她身边，"这么晚了，一个人走不安全。"
“我习惯了。”程暖加快了脚步，可他却依旧轻松地跟了上来，仿佛她的提速在他眼中不过是场微不足道的追逐游戏。
“我刚才问过林小雨了，她说你常常一个人待到深夜。”许阳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没有丝毫怜悯的意味，只有真挚的关切，“从明天起，我送你回宿舍吧。”他的语气坚定，仿佛这不是一个提议，而是一个已经决定的事实。
程暖猛地停下："为什么？"
许阳被她突然的质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恢复笑容："因为我想。"
“我不需要。”程暖转身离开，心跳却如擂鼓般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深深明白，这世上的好意往往暗藏代价，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个人施以温情——这是她用二十年光阴沉淀下来的冷峻真理。
"程暖！"许阳在身后喊她，"明天下午三点，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你！"
她没有回头，但那个声音像一粒种子，悄悄落进她荒芜的心田。
第二天下午，程暖在图书馆里翻动书页的声音中度过时光，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她合上书本，缓步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却始终没有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失落像一片轻柔却冰冷的薄纱，悄然笼罩住她的心头。她忍不住暗自嘲笑自己的天真——怎么会真的有人在那里等她呢？这种念头，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编织出的幻影罢了。
"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声音从侧面传来，程暖转头看到许阳坐在一棵银杏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落在他身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金边。
"我没答应要来。"程暖说，却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许阳合上书站起来："我知道，但我想试试。"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程暖站在原地没动："为什么是我？"
"什么？"
"学校里那么多女生，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好？"程暖直视他的眼睛，试图找出任何虚伪的痕迹。
许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左眉上方："看到这道疤了吗？我十四岁那年，我爸用烟灰缸砸的。"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我猜...我能认出同类。"
程暖的呼吸一滞。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家庭，那些藏在长袖下的淤青，那些深夜里的啜泣，都是她最羞耻的秘密。
许阳没有等她回应，只是轻轻拍了拍后座："来吧，就当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互相取暖。"
那天之后，许阳成了程暖生活中的常客。他会在她下课时突然出现，塞给她一杯热可可；会在下雨天"偶遇"忘带伞的她；会在图书馆陪她自习到深夜，然后执意送她回宿舍。
程暖的防御一点点瓦解。许阳从不刻意打探她的过去，只是用无数个微小而温暖的瞬间，慢慢融化她筑起的高墙。
十一月的某个雨夜，程暖发起了高烧。室友们都回家了，她蜷缩在宿舍床上，头痛欲裂。手机亮起，是许阳的信息："在干嘛？"
程暖的手指颤抖着打字："没事。"
三分钟后，宿舍门被敲响。许阳站在门外，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林小雨告诉我你室友都不在。"他径直走进来，摸了摸程暖的额头，"天，你烧得厉害。"
程暖想说自己没事，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许阳扶住她，从袋子里拿出退烧药和体温计。
"吃了药，然后量体温。"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程暖乖乖照做，体温计显示39.2度。许阳皱起眉头："得去医院。"
"不用..."程暖虚弱地摇头，"我睡一觉就好。"
许阳叹了口气，从袋子里又拿出冰袋和毛巾："那我留下来照顾你。"
程暖想拒绝，却已经没有力气争辩。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半夜醒来时，发现许阳坐在床边椅子上，正用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
"几点了？"她沙哑地问。
"凌晨三点。"许阳轻声回答，"感觉好点了吗？"
程暖点点头，突然注意到许阳正盯着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是她十六岁那年留下的。她急忙拉下袖子，心脏狂跳。
许阳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睡吧，我在这里。"
那一刻，程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松动。她闭上眼睛，第一次在没有噩梦的陪伴下入睡。
第二天早上，程暖的烧退了些。许阳已经买来了粥和药，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谢谢你。"程暖轻声说。
许阳抬头微笑："不客气。"他合上书，"今天周六，我送你回家休息吧？"
程暖的表情瞬间僵硬："不用了，我在宿舍就好。"
"你住校外对吧？林小雨说过。"许阳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我可以送你到楼下就走。"
最终，程暖还是带许阳去了她租住的小公寓。那是一栋老旧楼房的一居室，家具简陋但整洁。许阳的目光扫过墙上用图钉固定的各种奖状和证书——那是程暖从小到大唯一得到过的肯定。
"你一个人住？"他问。
"嗯，大一开始。"程暖给他倒了杯水，"父母...不太管我。"
许阳接过水杯，突然说："我每周三都会去一个心理互助小组，专门给有家庭创伤的人。你要不要...一起来？"
程暖的手抖了一下，水洒在桌面上。许阳连忙拿纸巾擦拭，却听到她小声说："好。"
许阳惊讶地抬头，看到程暖眼中闪烁的泪光。她迅速别过脸去，但许阳已经轻轻抱住了她。
"没关系，"他在她耳边说，"从今以后，你有我了。"
程暖僵直的身躯渐渐软化，最终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膀。二十年的时光里，她第一次允许自己在另一个人面前卸下所有的防备，任由泪水滑落。那温热的泪，仿佛冲刷掉了她心底堆积已久的寒冰。她第一次相信，或许真的有一束光，正穿越重重迷雾，照亮她那被黑暗笼罩的世界。那一瞬间，她的呼吸变得轻缓，心中的沉重也似乎被这微弱却坚定的光芒轻轻托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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