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月其实很少做梦,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她的睡眠往往浅而警觉,一丝风吹草动便能惊醒。
但今夜或许是太过疲惫,或许是身侧传来的体温和心跳声太过熟悉,让她觉得安稳,明月竟陷入了沉睡,并且做了一个梦。
一个遥远而模糊,属于幼年时的梦。
梦里的空气带着莲花坞特有的湿润水汽和清甜的莲香,又隐隐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感。
她似乎很小,视角很低,需要费力地仰着头才能看清大人的下颚。
场景是莲花坞主厅外的回廊,雕花窗棂半开着,夕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
她听见声音,一道带着火气的冰冷女声,是阿娘。
还有一道低沉些,试图解释什么的男声,是阿爹。
他们在…说话。
那种不像平常说话,声音不高,但字字都像绷紧的弦,让明月下意识想缩起肩膀的“说话”。
小明月有点害怕,又有点困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娘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难过,阿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累。
她抱着怀里一只软乎乎的布老虎,那是哥哥江澄偷偷塞给她,让她别怕的。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廊柱后面,把自己藏起来,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偷看着。
她看见阿娘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有些发白。看见阿爹微微蹙着眉,目光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并没有真正看着阿娘。
然后,阿娘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点,像是一根弦猛地绷断了尾音:“…江枫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和孩子们?!”
阿爹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明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得像蒙上了一层灰:“…三娘子,何必又说这些。”
“又说这些?呵…”阿娘冷笑一声,那笑声听起来比哭还让人难受,“是因为我总在说,还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给过一个能让我安心的答案?!”
后面的对话,小明月听不太懂了。
那些词汇对她来说太复杂,太沉重。她只感觉到那种冰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难过从爹娘之间弥漫开来,快要将她小小的身影也淹没。
她抱紧了怀里的布老虎,把脸埋进那柔软的布料里,嗅着上面残留着的哥哥身上淡淡的气息。
那是现在唯一让她感到安心的味道。
为什么阿爹阿娘不能像她和哥哥那样呢?
哥哥虽然有时候会跟她抢点心,但在她真的害怕难过的时候,总会别扭地塞给她布老虎,或者带她去莲塘边看最大的那尾红鲤鱼。
要是阿爹也能抱抱阿娘,或者阿娘能对阿爹笑一笑,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小小的她,心里充满了简单却无解的疑问。
就在这时,梦境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仿佛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
现实中,身侧的人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臂更紧地环住了她,下巴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发顶,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睡意的呓语:“…小师妹…”
这声低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沉重冰冷的旧梦。
梦境倏然褪去。
明月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莲花坞夕阳下的回廊,而是岐山不夜天昏暗的房间。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沁人心脾的莲香与水汽,而是魏无羡身上如阳光般温暖清冽的气息。
耳畔也不再是父母压抑的争执,而是魏无羡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轻缓的呼吸声。
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被魏无羡紧紧搂在怀里,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驱散了梦境残留的那丝寒意与孤寂。
窗外,天色已经不知不觉地慢慢亮了起来,一丝熹微的晨光顽强地穿透了不夜天城常年笼罩的阴霾与烟尘,渗入室内。
在昏暗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朦胧而微弱的光带,如同黑暗中悄然萌生的一线希望。
新的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明月静静躺了片刻,听着魏无羡的心跳,感受着他无意识的保护姿态,梦中那种孩童式的无助与失落渐渐消散,被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安全感所取代。
她重新闭上眼睛,不再去回想那个令人不快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