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蝉鸣声此起彼伏。温言抱着装满教材的帆布包，疲惫地推开公寓楼的大门。这栋位于音乐学院附近的旧式公寓楼，走廊灯总是忽明忽暗，今晚又坏了一盏，让本就不宽敞的楼道更显昏暗。
她摸索着钥匙，突然听到一阵钢琴声从楼上飘下来。
温言的手指停在半空。那是一段她从未听过的旋律，清澈如泉水，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忧伤，像月光下独自绽放的昙花，美丽而孤独。琴声从三楼传来——那层只有两户人家，301住着一位退休的老教授，而302...
302室自从她搬来这半年一直空着。
好奇心驱使下，温言轻手轻脚地上楼。琴声越来越清晰，果然是来自302室。门缝里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证明这间空置已久的公寓终于有了新主人。
温言站在门口，听得入神。这段旋律有种奇特的魔力，让她一整天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作为音乐学院的声乐老师，她对好音乐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这段钢琴曲不是任何她熟悉的名作，却比那些经典更能触动她的心弦。
琴声戛然而止。
温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像个偷听者一样站在别人家门口，慌忙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踢到了放在墙角的空花盆，发出"咣当"一声响。
门突然开了。
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勾勒出一个高挑的身影。温言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像是被手指反复抓挠过，却意外地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更加生动。
"抱歉，我..."温言尴尬地开口，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站在人家门口的行为。
"你喜欢这段旋律？"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大提琴的余韵。
温言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听？"
男人嘴角微微上扬："老房子的隔音不好，我听到有人上楼，然后脚步声停在我门口很久。"他侧身让出空间，"要进来喝杯茶吗？我正好煮了茉莉花茶。"
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温言本能地想拒绝，但茶香已经从屋内飘出来，混合着钢琴木质的香气，莫名地令人安心。而且...她确实很想完整地听一遍那首曲子。
"那就打扰了。"她微微颔首。
302室的布局和她住的201几乎一样，但装修风格截然不同。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靠窗摆放，月光透过纱帘洒在琴键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银边。墙上挂着几幅简约的黑白风景照，角落里堆满了乐谱和书籍。整个空间简洁得近乎空旷，却因为那架钢琴而有了灵魂。
"我叫沈叙，上周刚搬来。"男人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自由作曲人，偶尔也给电影配乐。"
"温言，楼下201的。"温言接过茶杯，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指尖，"音乐学院的声乐老师。"
沈叙的眼睛亮了起来："难怪你听得那么认真。刚才那段是我新写的曲子，还没完成。"
"它很美。"温言由衷地说，"有种...月光下独自行走的感觉。"
沈叙的表情变得微妙："你听出来了？这首曲子就叫《月下独行》。"他走到钢琴前坐下，"想听完整的吗？虽然还差最后一段。"
温言点点头，捧着茶杯在钢琴旁的扶手椅上坐下。沈叙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
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开篇是清冷的，像是一个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中段旋律渐渐变得复杂，加入了温暖的和弦，仿佛回忆中的欢声笑语。但很快又回归孤独的主旋律，只是这次多了几分坚韧和希望。
温言闭上眼睛，让音乐完全包围自己。奇怪的是，这段旋律让她想起自己刚来这座城市时的孤独——离开熟悉的家乡，独自在陌生的城市打拼，每天面对挑剔的学生和繁重的教学任务。但音乐中那段温暖的和弦，又像是她在疲惫时收到的学生感谢卡，或是周末和老教授邻居一起喝茶聊天的时光。
最后一个音符悬在半空，戛然而止。
"就到这里，"沈叙的手指离开琴键，"结尾还没想好。"
温言睁开眼，发现沈叙正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中有种探寻的意味。"已经很完美了，"她轻声说，"虽然没完成，但能感觉到...它需要一个明亮的结尾。"
沈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也许不是完全明亮的，但至少...是带着希望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茶香和钢琴的木香在空气中交织。温言突然意识到时间已晚，起身告辞："谢谢你的茶和音乐。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早课。"
沈叙送她到门口："如果你不介意，改天可以再来听听看完成版。作为声乐老师，你的意见会很宝贵。"
温言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周末我们学院有个小型音乐会，我有独唱表演。如果你有兴趣..."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票递给沈叙。
沈叙接过票，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掌，触感微凉而干燥。"我一定去。"他郑重地将票放进衬衫口袋。
回到自己的公寓，温言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耳边却依然回荡着那首《月下独行》的旋律。她从未想过楼上会搬来这样一位邻居——才华横溢却又谦逊温和，那双弹钢琴的手修长有力，弹奏出的音符仿佛能直接触动灵魂最深处的共鸣。
周五晚上的音乐会如期举行。温言站在舞台上，一袭简单的藏蓝色长裙，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优雅。她演唱的是一首德国民谣改编的艺术歌曲，讲述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唱到高潮处，她不经意间瞥见观众席第三排的沈叙。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坐姿挺拔，目光专注得几乎灼热。那一刻，温言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饱满，情感更加丰沛，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通过那目光传递给她。
演出结束后，沈叙在后台等她，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满天星和尤加利叶，简单却别致。
"你唱得太好了，"他的眼睛在后台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尤其是高音部分，像月光穿透云层。"
这个比喻让温言心头一暖。"谢谢，这花很美。"
"不如去喝点什么庆祝一下？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清吧，音乐很好，不会太吵。"
温言本该拒绝——明天还有课要准备，但看着沈叙期待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啊，等我换下衣服。"
清吧名叫"夜曲"，装修复古，灯光柔和。角落里有一架老式留声机，播放着爵士乐。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灯火如繁星。
"为音乐干杯。"沈叙举起酒杯，里面是琥珀色的威士忌。
温言抿了一口自己的莫吉托，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绽放。"你为什么会选择搬到我们那栋旧公寓？"她好奇地问，"以你的才华，应该住得起更好的地方。"
沈叙转动着酒杯："说来有趣，我是因为那架钢琴才租下的。房东说那是前房主留下的，是台老斯坦威，音色出奇地好。"他笑了笑，"而且我喜欢老房子的氛围，有种被时光打磨过的温润感。"
"就像你的音乐。"温言脱口而出，随即有些不好意思。
但沈叙似乎很欣赏这个比喻："谢谢。其实...我最近在为一个独立电影配乐，遇到了瓶颈。那天晚上你听到的《月下独行》，就是为电影主角创作的动机旋律。"
"电影讲的是什么？"
"关于一个在城市中迷失自我，最终通过音乐找回初心的音乐老师。"沈叙的目光变得深邃，"某种程度上，和你有点像。"
温言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我..."
"老教授告诉我的。"沈叙轻笑，"我搬来第二天就去拜访了邻居。他说楼下来了个声乐老师，放弃了家乡稳定的工作，来这里追求更高的艺术理想。"
温言低头看着杯中摇曳的薄荷叶："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家乡的学生更听话，生活更安逸..."
"但你在这里能接触到更广阔的音乐世界，能影响更多有潜力的学生。"沈叙的声音很坚定，"就像今晚，我看到至少五个你的学生全程录影，眼神里全是崇拜。"
这个观察让温言心头一暖。他们聊到深夜，从音乐教学到作曲技巧，从古典乐到现代电影配乐，发现彼此对音乐的理解惊人地契合。
走出清吧时，夜风微凉。沈叙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温言肩上，淡淡的木质香气包围了她。"走回去吧，月色很好。"他说。
月光确实很美，银辉洒在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时而分离，时而重叠。路过一家24小时花店时，沈叙突然停下："等我一下。"
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小盆多肉植物，翠绿的叶片饱满可爱。"给你的，"他将盆栽递给温言，"比鲜花活得久，而且好养活，适合经常加班的音乐老师。"
温言接过这份意外的礼物，指尖不小心碰到沈叙的手，一股微妙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谢谢，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回到公寓楼，他们在二楼走廊道别。温言脱下外套还给沈叙，两人的手在交接时又轻轻相触，这次谁都没有立即松开。
"晚安，温老师。"沈叙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晚安，沈作曲家。"温言轻声回应，感觉心跳比平时快了几拍。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温言上楼听沈叙弹新写的曲子，有时是沈叙下来借用她的专业音响设备试听配乐效果。周末，他们会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采购，然后在一楼的公共厨房做饭——温言擅长川菜，沈叙则会做精致的法式甜点。
一个暴雨的夜晚，温言批改作业到深夜，突然听到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担心沈叙出事，她顾不上换下睡衣，抓起钥匙就冲上楼。
302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沈叙压抑的声音："我说了不行！这段旋律不能用在这种商业广告上！"
温言轻轻推开门，看到沈叙背对着门口站在钢琴旁，正在通电话。地上散落着乐谱，还有一台被摔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
"不管他们出多少钱...不，这不是钱的问题！"沈叙的声音充满愤怒，"这段旋律是为《月下独行》的主角写的，它有灵魂，有意义，不能变成卖汽车的背景音乐！"
他猛地挂断电话，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温言，怒气未消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抱歉，我听到响声..."温言指了指地上的笔记本电脑。
沈叙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电脑："没事，只是工作上的分歧。"他苦笑一下，"制片方想买《月下独行》的版权用于商业广告，出的价钱很高，但..."
"但那首曲子是你的心血，"温言走进来，轻轻带上门，"它不该被用在不对的地方。"
沈叙惊讶地看着她，眼中的怒意渐渐被某种柔软的情绪取代："你懂。"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感激和理解。
温言蹲下身帮他整理散落的乐谱："我学生时代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有家公司想买我写的毕业作品改编成流行歌曲，歌词会改得面目全非。我拒绝了，导师说我傻，但那首歌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后来呢？"沈叙也蹲下来，两人的肩膀几乎相触。
"后来那首歌在我的第一场独唱音乐会上表演了，反响很好。"温言微笑，"有时候坚持自己的艺术直觉是对的。"
沈叙凝视着她的侧脸，突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梢上沾到的雨水——她刚才跑得太急，睡衣的肩膀处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你淋湿了，"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他回来时手里不仅拿着毛巾，还有一件灰色的羊绒开衫。"穿上吧，别着凉了。"
温言接过开衫披在肩上，上面有沈叙身上那种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钢琴漆和乐谱纸张的味道，莫名地令人安心。
"要听听完整的《月下独行》吗？"沈叙突然问，"我终于写完结尾了。"
温言点点头，在钢琴旁的椅子上坐下。沈叙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熟悉的旋律再次流淌而出。这一次，曲子有了全新的结尾——不再是孤独的徘徊，而是遇见另一个灵魂后的共鸣。最后的和弦温暖而明亮，像黑夜过后的第一缕晨光。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带着希望的结尾？"温言轻声问，感觉心跳加速。
沈叙转向她，黑曜石般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是的。因为有人听懂了这段旋律背后的孤独，也让我看到了新的可能。"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某种无需言说的情感在钢琴余音中悄然滋长。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月光穿透云层，透过纱帘洒在钢琴上，为这一刻镀上了一层梦幻的银辉。
温言突然发现，自从那个偶然听到钢琴声的夜晚开始，她在这座城市感受到的孤独感正在慢慢消散，就像《月下独行》的结尾那样，被温暖的和弦所取代。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楼上那位弹钢琴的新邻居，和他那些能直击灵魂的音符。
"沈叙，"她鼓起勇气，轻声说，"我想为《月下独行》填词，可以吗？"
沈叙的眼睛亮了起来："求之不得。"
月光下，钢琴旁，两颗因音乐而靠近的心，在这个雨后的夜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和声。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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