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黎把第七杯冷掉的柠檬水推到桌角时，玻璃窗上的雨痕已经密得像张网。下午三点的客服中心依旧亮着惨白的灯，键盘敲击声像永不停歇的雨点，她盯着屏幕上闪烁的“请输入回复”光标，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美容院给客人敷面膜时，指尖触到的温热精华液。
“贺黎，302号工单超时了。”组长踩着高跟鞋从过道经过，工牌在胸前晃出细碎的金属声。
贺黎猛地点开界面，客户的头像还是那个默认的灰色小人，留言栏里躺着一行加粗的红色字体：“已经等了四十分钟，你们到底能不能解决？”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抱歉让您久等”的快捷回复上，忽然想起上周给张姐做肩颈护理时，对方抱怨儿子总在网上买些没用的东西，语气里的无奈和此刻屏幕里的焦灼，竟有几分重合。
“小贺，你这手法是真舒服。”张姐当时闭着眼笑，“比我家那小子靠谱多了，上次让他帮我退个货，磨磨蹭蹭三天还没弄好。”
键盘的敲击声突然变得刺耳。贺黎删掉快捷回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您好，刚刚查看了您的订单，是赠品的尺寸出了问题对吗？我这边已经联系仓库加急补发，半小时内给您单号，您看可以吗？”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她听见隔壁工位的小林重重叹了口气，对着话筒说：“不是的女士，运费险确实不包括退货产生的快递费……”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玻璃幕墙上的水痕蜿蜒着，像极了美容院镜子上没擦干净的精华液。贺黎记得刚入职美容师那会儿，每天下班都要仔细擦三遍镜子，直到能清晰地照出天花板上的吊灯。有次加班到深夜，她蹲在地上擦最后一块地砖，老板娘走过来递了杯热牛奶，说：“小贺啊，做我们这行，眼里得有活儿，心里得有人。”
“叮”的一声，客户回复了：“行吧，尽快。”
贺黎松了口气，端起那杯冷掉的柠檬水抿了一口，酸涩感从舌尖窜到太阳穴。上个月转岗培训时，主管在讲台上反复强调：“客服的职责是解决问题，不是共情。”可她总忍不住想，电话那头的人会不会像李阿姨那样，因为儿女不在身边，连手机支付都要琢磨半天；打字框后面的会不会是个急着给孩子买礼物的妈妈，就像每次来做护理都念叨孙女的王姐。
“贺黎，接电话。”小林把耳机往她桌上一放，“这个客户有点凶，我搞不定。”
耳机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紧接着是个男声，带着压抑的火气：“我再说一遍，我要投诉你们的配送员！他把我买的婴儿辅食扔在小区门口就走了，外面下这么大雨，盒子都湿透了！”
贺黎握着耳机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的力度，和给客人做手部按摩时用力的分寸差不多。她放柔了声音：“先生您好，非常抱歉让您遇到这种情况。您先别急，能告诉我宝宝多大了吗？辅食是开封了还是只是外包装湿了？”
对方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刚满六个月，第一次给他买这个牌子……盒子湿了，还没敢打开。”
“您先看看里面的密封袋有没有破损，”贺黎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的雨幕说，“现在雨太大了，您要是不方便出门，我让配送站的同事马上过去取件，当场给您换一盒新的，再送您两包试用装，您看可以吗？”她看见楼下的快递员正抱着箱子往单元楼跑，雨衣的帽子被风吹得歪在一边，像极了以前下大雨时，骑着电动车去美容院送产品的供货商。
挂掉电话时，贺黎发现手心全是汗。她拉开抽屉想找纸巾，却摸到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美容院同事送的护手霜，樱花味的，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香型。转岗那天，小周抱着她哭：“贺黎姐，你走了谁给我带早餐啊？”她当时笑着说：“客服中心管饭呢。”可此刻闻着护手霜的香味，胃里却空落落的。
“不错啊贺黎，这个客户刚给了五星好评。”组长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工牌上的名字“王丽”在灯光下闪了闪。贺黎想起美容院的老板娘也叫王丽，每次员工聚餐都会抢着买单，说：“咱们女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得互相帮衬着。”
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贺黎打开抽屉，把那罐护手霜放在键盘旁边，就像以前把美容工具一一摆在消毒盘里那样。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以前的同事发来的微信：“贺黎姐，张姐今天来做护理，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她盯着屏幕笑了笑，指尖在对话框里敲：“替我问张姐好，等我这边稳定了，回去看你们。”发送完毕，新的工单跳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声音里带着刚入行时的认真：“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窗外的雨停了，玻璃幕墙上的水痕慢慢褪去，露出对面写字楼的轮廓。贺黎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忽然觉得无论是握着美容仪还是敲着键盘，那些藏在语气里的情绪，那些需要被妥帖安放的期待，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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