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班的微光
贺黎把最后一杯冷掉的速溶咖啡倒进洗手池时,玻璃窗上的雨痕正被夜风揉成模糊的网。凌晨三点的客服中心像座沉在水底的孤岛,只有二十排工位亮着惨白的灯,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混着偶尔响起的、被耳机过滤过的争执声,在空旷的大厅里荡出细碎的回音。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屏幕右下角的通话时长刚好跳成“00:07:32”。上一个电话里,男人的怒吼几乎要穿透耳机——他买的按摩椅在保修期内坏了三次,客服换了三个,问题始终没解决。贺黎听着他骂“你们这群吃干饭的”,手指在知识库界面上飞快滑动,视线扫过密密麻麻的维修网点地址,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美容院,张姐总说她“手稳,心更稳”。
那时她的手确实稳。给客人做精油开背时,指腹能精准避开肩胛骨的凸起;用超声波导入仪时,探头在脸颊上的游走误差不超过半厘米。客人常说“小贺按完,我这老胳膊老腿都能多活两年”,她就笑着递上温水,看对方对着镜子里舒展的眉眼叹气:“还是你们这行好,净伺候人舒心。”
舒心吗?贺黎扯了扯制服领口,领口的标签硌得脖子发痒。转行第三个月,她依然不习惯这身灰蓝色的制服——不像美容院的白大褂,洗得发白也透着清爽,这制服沾了咖啡渍就留印子,袖口磨出的毛边像永远理不清的线头。
“贺黎,接1008号。”组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语气温和得像在给客人涂爽肤水:“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高兴个屁!”女人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我买的生发液用了半个月,头发掉得更厉害了!你们是不是卖假货?我告诉你,今天不赔钱我就去消协告你们!”
贺黎的指尖在“生发液使用禁忌”的条目上顿了顿。页面上写着“脂溢性皮炎患者慎用”,她轻声问:“女士,请问您使用前有没有做过皮肤测试?这款产品对油性头皮可能……”
“我管你什么测试!我看你就是想推卸责任!”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客服是不是都培训过怎么骗钱?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
后面的话贺黎没太听清。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小镜子上,镜子是从家里带来的,边缘磕掉了一块。镜中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角因为长期保持微笑的弧度,隐约有了细纹。这张脸比在美容院时憔悴了些,但比起半年前刚离职时的仓皇,又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磨平了棱角,却也沉得更稳。
她想起离职那天。美容院的玻璃门被风撞得哐当响,老板娘把结算单拍在桌上,红指甲点着“违约金”三个字:“合同签了三年,你说走就走?店里培养你花的钱,你赔得起吗?”
贺黎当时没说话。她看着墙上挂着的价目表,“精油开背298元”的数字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她想起上个月给李阿姨做护理时,对方塞给她一包进口巧克力,说“我孙女在国外带的,你尝尝”;想起圣诞节时,常客们凑钱给她买的围巾,米白色的,软得像云。可这些暖烘烘的记忆,终究抵不过凌晨三点的急诊单——母亲突发脑溢血,手术费像座大山压下来,她手里的积蓄连零头都不够。
“我赔。”她当时低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多少钱,我分期给。”
老板娘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收拾东西。她的工具箱里,那把用了五年的美容剪还锃亮,剪刀尖能挑起一根头发丝。她把剪刀放进纸箱时,指腹被锋利的刃口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米色的地毯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梅花。
“喂?你哑巴了?”电话那头的女人还在骂,“说话啊!”
贺黎回过神,拿起桌上的润喉糖含了一颗,薄荷味在舌尖散开,呛得她喉咙发紧。她调出女人的订单信息,地址是本市的老旧小区,收件人姓名后面跟着括号,写着“代收:张奶奶”。
“女士,”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些,“您的订单地址是和平里小区3栋,对吗?我查到您上个月也买过同款生发液,收件人是张奶奶。请问这次是给她用的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尖利的声音降了些温度:“……是又怎么样?”
“这款生发液含有薄荷醇,老年人头皮比较敏感,”贺黎翻开产品成分表,逐字念给她听,“您看这里,建议60岁以上人群稀释后使用。如果张奶奶有高血压的话,最好……”
“她有高血压……”女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点茫然,“我没注意看说明……”
“没关系,”贺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附近的便民药房地址,“您可以带张奶奶去测一下头皮PH值,我帮您申请了全额退款,另外给您寄一瓶温和型的护发素,适合老年人用的。”
“……谢谢。”女人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刚才……对不起啊,我也是急坏了,我妈最近总说头发少,我就想让她开心点……”
“我理解的。”贺黎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弯成柔和的弧度,“您别太担心,老年人掉头发很常见的,多陪她说说话,比什么生发液都管用。”
挂了电话,贺黎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她想起上周接的一个电话,那个男生买的求婚戒指尺寸错了,急得带着哭腔说“明天就要求婚了”,她帮他联系了同城闪送,第二天男生发来短信:“成了!谢谢你!”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把云层染成温柔的粉。贺黎伸了个懒腰,肩颈的酸痛似乎减轻了些。她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张皱巴巴的便签,是母亲刚醒时写的:“黎黎,干啥都不丢人。”
手机在桌角震动了一下,是美容院的小姐妹发来的照片:新装修的VIP室里摆着她以前养的绿萝,叶片油亮得像打了蜡。小姐妹说:“张姐总念叨你,说没人比你会调精油。”
贺黎看着照片笑了笑,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替我问张姐好。”
然后她关掉聊天框,点开下一个待接来电。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的制服袖口投下一小块光斑,那磨出毛边的地方,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大厅里的键盘声依旧此起彼伏,像无数颗星星在暗夜里眨着眼睛。贺黎挺直脊背,按下接听键,声音里带着清晨的微光:“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