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黎是被一股熟悉的香气唤醒的。
不是客服中心走廊里永远散不去的速溶咖啡味,也不是食堂廉价洗洁精的柠檬香精味,是甜橙与迷迭香混合的气息,清冽里裹着点暖融融的甜,像她以前在美容院调的晨间醒肤精油。
她猛地睁开眼,晨光正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光带。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六点半,距离夜班结束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她居然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香气是从茶几上传来的。那里放着个眼熟的白色瓶子,瓶身贴着手写的标签——“醒神精油”。贺黎走过去拿起瓶子,指腹抚过标签上的字迹,那是她的笔迹,三年前写的,墨水已经有点发灰。
这是昨天收拾母亲房间时翻出来的。母亲出院后总说头晕,她趁休息天回去整理杂物,在衣柜最底层的纸箱里摸到了这个瓶子,还有一整套美容院的工具:银色的镊子,装着酒精棉的玻璃罐,甚至还有半盒没拆封的一次性口罩。
她记得这个精油配方。当时常客周太太总说早上起来头昏沉,她就用甜橙精油提神,加了点迷迭香促进循环,装在小瓶子里让周太太放在办公室。后来周太太搬家去了南方,临走前塞给她一个红包,说“小贺调的精油比咖啡管用”。
贺黎旋开瓶盖,凑到鼻尖轻嗅。香气漫进鼻腔的瞬间,眼前突然闪过美容院的景象:落地窗外的梧桐树影,消毒柜发出的嗡嗡声,客人躺在美容床上均匀的呼吸声……那些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的画面,像被风吹起的窗帘,哗啦一下全展开了。
“黎黎,发什么呆呢?”母亲拄着拐杖从房间出来,看到她手里的瓶子,笑了,“这不是你以前给人做脸用的东西吗?我还以为早扔了。”
“忘了收拾了。”贺黎把瓶子放回桌上,转身给母亲倒温水,“今天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测个血压?”
“好着呢。”母亲接过水杯,眼睛却盯着那瓶精油,“说起来,你张阿姨昨天还来问你,说她那颈纹又重了,想让你给她做个护理。”
贺黎的手顿了顿。张阿姨是母亲的老同事,以前总找她做护理,每次都要带袋自家蒸的馒头。她含糊地应了声:“我现在上班忙,怕是没时间。”
“忙也得歇着啊。”母亲叹了口气,“你以前多喜欢那行啊,回家总说哪个客人的皮肤变好了,哪个阿姨夸你手巧。现在倒好,天天听人吵架,我都听着心疼。”
贺黎没说话。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早点摊冒起白汽。转行这三个月,母亲从没明着劝过她回去,但她知道母亲夜里总偷偷看她的排班表,看到夜班就叹气。她也知道自己没说出口的,不只是“忙”——是怕。怕一拿起那些工具,就会想起当初不得不离开的窘迫;怕听到老客人的夸奖,就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下午回出租屋时,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贺黎进去买了包速溶咖啡。付钱时,老板娘笑着和她打招呼:“小贺,今天不上班啊?”
老板娘以前也是她的客人,后来怀孕生了孩子,就开了这家便利店。贺黎点点头:“休息。”
“真好。”老板娘擦着柜台,“说起来,我这眼角最近总干得慌,你以前给我用的那个眼霜是什么牌子来着?我找了好几家店都没买到。”
贺黎报了牌子,又补充道:“那个眼霜有点稠,你现在带孩子总熬夜,最好先涂层保湿精华打底。”
“对对对,你以前就是这么说的!”老板娘拍了下手,“还是你懂这些。我跟你说,上次去别的美容院,那小姑娘给我涂脸,手法重得像搓衣服,哪有你轻手轻脚的舒服。”
贺黎笑了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下。她走出便利店,阳光落在身上,暖得有点发烫。她忽然想起昨天夜班接的那个电话,女人最后说“我妈就信你说的话”,想起那个男生发来的“谢谢你”,想起张姐说的“手稳,心更稳”——原来那些被她以为丢掉的东西,根本没丢。
回到出租屋,贺黎把纸箱里的工具全倒在桌上。镊子、酒精棉、玻璃罐……她一样样擦干净,动作还是那么熟稔。擦到那把美容剪时,她想起被划出血的指腹,想起母亲说的“干啥都不丢人”,忽然觉得那些犹豫和害怕,其实像剪尖的毛刺,轻轻一磨就掉了。
她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敲下“客服 沟通技巧 美容知识”。页面跳出来很多内容,她忽然有了个念头:或许,她不用丢掉过去的本事。
第二天上班,贺黎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到公司。她在工位上打开文档,开始整理笔记:哪些护肤品成分适合敏感肌,哪些按摩手法能缓解头痛,甚至把以前调精油的配方也记了下来。同事路过看到,笑着问:“贺黎,你这是要转行当美妆博主啊?”
她笑了笑:“万一有客人问呢,多懂点总没错。”
果然,下午接的一个电话里,老太太说买的保湿霜用着刺痛。贺黎听完她的描述,判断是皮肤屏障受损,不仅指导她暂停使用,还顺便说了几个修复屏障的小方法:“您可以用温水洗脸,别用洁面仪,洗完抹点凡士林,薄涂就行,像给皮肤盖层小被子……”
老太太听得认真,最后笑着说:“姑娘,你说得比我那美容师还清楚,我都想找你做脸了。”
贺黎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乎乎的。她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灰蓝色的制服也没那么难看了。原来转行不是把过去连根拔起,而是带着以前的本事,走一条新的路。
下班时,组长叫住她:“贺黎,你最近进步挺快啊,好多客人都夸你耐心呢。”
“谢谢组长。”贺黎笑了笑,拿起包准备走。
“对了,”组长递给她一张申请表,“公司下个月有个内部培训,学客户心理和沟通技巧的,你要不要报个名?”
贺黎接过申请表,指尖划过“培训内容”那栏,忽然想起那个装精油的白色瓶子。她抬起头,对组长笑了:“我报。”
走出公司大楼,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很舒服。贺黎拿出手机,给张阿姨发了条消息:“阿姨,周末我有空,给您做个颈纹护理吧。”
很快收到回复,附带一个开心的表情包:“太好了!我给你蒸红糖馒头!”
贺黎看着屏幕笑了。路灯亮起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知道,不管是美容院的白大褂,还是客服中心的灰制服,只要手里的温度还在,心里的光就不会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