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阳光把客厅晒得暖洋洋的。贺黎蹲在柜子前翻找美容床罩,指尖拂过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米白色的布料上还留着淡淡的薰衣草香——那是以前给客人做芳香疗法时常用的熏香味道。
“找着了吗?”张阿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混着蒸汽的嘶嘶声,“我这馒头快出锅了,你先歇会儿。”
“就来。”贺黎抽出最底下那床床罩,边角有些磨损,却洗得干干净净。她把床罩铺在客厅的折叠床上,又从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精油瓶和导入仪,金属探头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三个月没碰这些东西,手居然有点生。她旋开玫瑰精油的瓶盖,指腹不小心蹭到瓶口,浓郁的香气立刻漫开来,像突然跌进一片盛开的玫瑰园。
“还是这味儿好闻。”张阿姨端着一盘红糖馒头走进来,鼻尖动了动,“比我那小孙女的香水强多了。”
贺黎笑着接过盘子,把馒头放在茶几上:“阿姨先吃两个垫垫,我准备一下就开始。”
“不急不急。”张阿姨看着她往托盘里摆酒精棉和棉签,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妈住院那会儿,我去看她,她还跟我念叨,说你在电话里被人骂哭了。”
贺黎的手顿了顿。她确实哭过一次,那天接了个电话,对方因为快递延迟,骂了半个多小时,从她的工作骂到她的祖宗十八代。挂了电话她躲在楼梯间哭,怕被同事看到,只能捂着嘴掉眼泪。
“刚开始是难。”她把导入仪的插头插上,调试着档位,“现在好多了,知道怎么应付了。”
“应付哪有真心舒服啊。”张阿姨在折叠床上躺下,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你以前给我做护理,总说‘阿姨别急,皱纹长出来是慢慢长的,消下去也得慢慢来’。现在对着那些不讲理的,也能这么心平气和?”
贺黎拿起温热的毛巾敷在张阿姨的颈间,指尖轻轻按压着她后颈的穴位:“其实也差不多。做护理要顺着皮肤纹理来,接电话也得顺着对方的脾气来,都是磨性子的活儿。”
张阿姨笑了:“你这孩子,总能说出些道理。”
温热的毛巾揭开时,颈间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色。贺黎倒了点玫瑰精油在掌心,双手合十搓热,然后轻轻覆在张阿姨的颈侧。指腹贴着皮肤游走,避开甲状腺的位置,在颈纹深陷的地方用指关节轻轻打圈——这是她以前琢磨出的手法,比仪器更能让客人放松。
“还是你这手巧。”张阿姨舒服地眯起眼,“上次去美容院,那小姑娘按得我骨头疼,我说轻点,她还跟我犟,说‘力度不够没效果’。”
“每个人的受力不一样。”贺黎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您颈椎不太好,太用力反而容易拉伤。”
说话间,她的指尖已经滑到了张阿姨的锁骨处。那里有片浅褐色的老年斑,张阿姨以前总说“老了就该有老的样子”,却会在镜子前偷偷叹气。贺黎想起以前给她用美白精华时,张阿姨总说“别浪费这好东西”,她就笑着说“您皮肤底子好,吸收快着呢”。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板上,晃成一片碎金。贺黎的动作很慢,像在雕琢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的呼吸很匀,和张阿姨的呼吸渐渐同步,客厅里只剩下精油的香气和偶尔的低语。
这让她想起在美容院的最后一个下午。那天她给周太太做完美容,对方看着镜子里的脸,忽然说:“小贺,我下个月要去杭州带孙子了,以后怕是没机会来你这儿了。”她当时笑着说“您随时回来,我给您留着位置”,转身收拾东西时,眼泪却滴在了干净的床单上。
那时她以为,离开那间洒满阳光的美容院,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安宁了。
“对了,”张阿姨忽然开口,“我邻居家的小姑娘,前段时间在网上买了套护肤品,用着脸又红又肿,去医院说是过敏了,找商家退货还被拉黑了。你说现在这网上的东西,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贺黎的指尖顿了顿:“她保存购买记录了吗?可以找平台投诉,或者去12315举报……”她忽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的全是客服的话术。
张阿姨笑了:“你看,你现在说这些多溜啊。要是当时你在,说不定那小姑娘就不会被骗了。”
贺黎没说话。她换了只手继续按摩,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法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以前只想着怎么让皮肤变好,现在却会不自觉地想,这人的生活里,是不是也有难言之隐?就像那个骂人的男人,或许是被反复坏掉的按摩椅磨没了耐心;那个怒吼的女人,可能是看着母亲日渐斑白的头发慌了神。
护理做完时,张阿姨对着镜子转了转脖子,惊喜地说:“真松快多了!你看这颈纹,是不是浅了点?”
“刚做完都这样,得坚持护理。”贺黎收拾着工具,看着张阿姨孩子气的样子,笑了,“您要是不嫌麻烦,我每周过来一次?”
“那敢情好!”张阿姨立刻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会不会耽误你上班啊?”
“不耽误,我周末轮休。”贺黎把精油瓶放进工具箱,忽然觉得这箱子轻了不少,“再说,就当是休息了。”
离开张阿姨家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贺黎提着工具箱走在人行道上,箱子里的玻璃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想起早上出门前,母亲看着她的工具箱,眼里闪着光说“还是看你做这个舒心”。
或许母亲说得对。舒心从来不是某份工作的专属,而是藏在那些被需要的瞬间里——是客人摸着光滑的皮肤说“真好”,也是电话那头的人说“谢谢你”;是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也是耳机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对不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组长发来的消息:“贺黎,上次你处理的生发液投诉,客人特意打表扬电话了,说你特别耐心。”
贺黎看着屏幕笑了。她走到公交站,把工具箱放在脚边,看着远处驶来的公交车。车身上贴着一张护肤品广告,模特的笑容很亮,像此刻的夕阳。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什么。那些在美容院学到的温柔和细致,那些在客服中心学会的坚韧和耐心,正在她的生命里慢慢融合,长成一片更茂盛的森林。
公交车停在面前,贺黎提起工具箱上了车。找座位坐下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抚平过无数皱纹,也曾敲出无数安抚的话语。它们或许不如以前光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力量。
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贺黎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不管下一站是哪里,只要这双手还带着温度,这条路就一定能走得安稳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