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群山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蛰伏,轮廓如同远古巨兽嶙峋的脊骨,沉默地横亘在地平线上。青石渡开往省城的长途巴士,像一只疲惫的铁甲虫,喘息着碾过坑洼不平的省道,将身后那座被水汽和栀子花香浸透的小镇彻底抛入越来越浓的雾霭之中。
李明靠窗坐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紧贴着他的额角,试图汲取一丝清醒。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无边无际的灰绿覆盖的丘陵。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塞满了他的头颅,每一次颠簸都让脑浆像在颅腔里晃荡。更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却顽固地搏动着,源头正是他贴身口袋里那张冰凉的地图,以及那张被他无意识描画了奇异纹路的纸。它们像两块磁石,一冷一热,共同作用,拉扯着他的神经。
奶奶最后那惊惧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烫在视网膜上,每一次浮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父母的模糊身影,夹杂着幼年记忆里那些破碎的词语——“血脉”、“阿尔法斯”、“危险”——像纠缠不清的藤蔓,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然而,地图上传来的、那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召唤感,却更加蛮横,更加不容置疑。它冰冷、古老,带着一种非人的执着,压倒了所有疑虑和恐惧,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只能向前,向着那片未知的群山。
“小伙子,脸色这么差,晕车啊?” 旁边座位一个穿着褪色工装、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递过来一个半旧的军用水壶,壶口散发出劣质白酒的刺鼻气味,“来一口?压一压就好了。”
李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喉咙干涩得发紧。“谢谢叔,不用了。”
汉子收回水壶,自顾自灌了一口,咂咂嘴,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在李明显得过于简单、甚至有些寒酸的行囊上扫过。“这么早赶路?去省城念书?”
“嗯……算是吧。” 李明含糊地应着,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审视,重新投向窗外。雾气越来越浓,乳白色的湿气贴着地面翻滚,吞噬着田野和远处的山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沉入一片粘稠的牛奶海。
“念书好啊,” 汉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敷衍,自顾自地感慨,“有出息。不像我们,一辈子跟泥巴石头打交道。” 他顿了顿,话锋却突兀地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探询,“不过……你这方向,是往西南去?”
李明的心猛地一跳,倏地转过头。汉子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意,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刺他怀里那张地图。“您……怎么知道?”
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某种复杂的圈,那动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跑这条线几十年咯,什么人不常见?你这年纪,这月份,背个小包,眼神儿飘得没个着落,一看就不是奔省城大学去的。” 他的目光在李明的脸上逡巡,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了然?“西南边……山高林密,路可不好走啊。特别是……” 他拖长了音调,眼神变得幽深,“特别是靠近那些个……老林子,没路标的地方。”
“您对那边很熟?” 李明试探着问,手心微微沁出汗。对方话里有话。
“熟?” 汉子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气息喷在李明的脸上,“熟谈不上。就是拉货跑得多,听得多,见得多。那地方,邪性!”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口音和酒气,“前些年,有个勘探队进去,说是找矿,结果……嘿,人回来没几个,剩下的也疯疯癫癫,嘴里就念叨着什么‘蛇窝’、‘鬼纹’,吓人得很!都说那深山老林里,有祖宗留下的东西,凡人碰不得!”
“蛇窝?鬼纹?” 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两个词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怀里的秘密!他无意识画出的那些奇异纹路,是否就是所谓的“鬼纹”?而“蛇窝”……阿尔法斯学院的地图徽记,正是纠缠的蛇形!
“可不是嘛!” 汉子见李明反应剧烈,似乎更来劲了,唾沫星子横飞,“邪门儿着呢!都说那些纹路,是活的!能勾魂!还有那声音……” 他模仿着一种极其怪异的、带着“嘶嘶”摩擦音的语调,“……像蛇在说话!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
嘶嘶的声音?李明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入学考试内容里那引发血脉力量的“蛇语”,难道就是这种东西?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长途司机该知道,更不该如此绘声绘色描述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爬升,直冲头顶。他猛地意识到,这个看似热络的汉子,他的搭讪,他的“见闻”,都透着一股精心设计的诡异!那审视的目光,分明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叔……您……” 李明的声音有些发颤,身体下意识地往窗边缩了缩。
“嘿嘿,” 汉子却突然收起了那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憨厚,仿佛刚才那些骇人的话从未出口。“都是些老辈人瞎传的怪谈,吓唬小孩子的!小伙子别当真!” 他拍了拍李明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安心念你的书!到了省城就安全了!” 说完,他竟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旅途无聊的调剂。
李明僵在原地,后背一片冰凉,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行囊,像抱着一块浮木。窗外翻滚的浓雾,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无数窥伺的眼睛。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笼罩在无形的阴影之下。这个萍水相逢的司机,是警告?是试探?还是……某种力量的触角,早已悄然伸到了他的身边?
抵达省城那座庞大、喧嚣、弥漫着煤烟和汽油味的火车站时,已是午后。阳光刺破云层,带着一种工业城市特有的、毫无温情的炽烈,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李明像一滴水汇入浑浊而汹涌的河流,被裹挟着挤过嘈杂的人群,汗味、劣质香烟味、食物发酵的酸味和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感官,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不堪重负。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冰冷的绿色字符无情地滚动着车次信息,像某种巨兽冷漠的瞳孔。
他攥着那张用省城作为中转站,最终指向西南边陲某个无名小站的硬座车票,手心全是汗,票纸的边缘被浸得发软。去往那个方向的列车,班次稀少得可怜,站台也偏僻得像是被遗忘的角落。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迷宫般的通道,走向那个标注着数字“13”的陈旧站台。越往前走,人潮越稀疏,空气也愈发滞闷,带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令人作呕的金属腥气。墙壁斑驳,昏黄的灯光在积满灰尘的灯罩里苟延残喘,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阴影。
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个旅客,散落在长椅或巨大的水泥柱旁,像被随意丢弃的包裹。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就在李明找到自己车厢对应的位置,停下脚步,试图平复一下剧烈的心跳时,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骤然袭来!
他猛地抬头。
不是错觉!
远处,一根被经年累月的油污浸染得漆黑的巨大水泥柱后面,半张脸正探出来,毫无遮拦地盯着他!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但那张脸——瘦削、苍白,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瞳孔深处似乎闪烁着某种非人的、冰冷的幽光!更让李明头皮炸开的是,那人的视线焦点,竟死死锁定在他胸前——那个贴身存放地图和纹样纸张的位置!
冰冷黏腻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李明的心脏,如同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紧!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身体绷紧,呼吸停滞。柱子后面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警觉,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缓缓地缩回了柱子后面,彻底消失在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李明知道,那不是幻觉!那冰冷的注视,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了他的伪装!他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地图那异样的冰凉和纸张的棱角。那窥伺者的眼神,仿佛已经穿透了布料,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他们知道!他们真的知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暴露在鹰隼目光下的兔子,无处遁形。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汽笛声撕裂了站台死寂的空气,如同巨兽垂死的咆哮。一列老旧的绿皮火车,裹挟着浓重的煤烟蒸汽,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钢铁巨蟒,喘着粗气,缓慢而沉重地滑进了站台。车体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和黑色的油污,车窗玻璃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模糊不清。蒸汽在冰冷的站台上弥漫开来,带着硫磺和铁锈的刺鼻气味,迅速吞噬了周围的景物,也暂时遮蔽了李明惊惶的视线。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工业蛮荒气息的掩护,让他紧绷的神经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喘息。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随着稀稀拉拉的乘客,冲向了最近的一节车厢门。冰冷的金属扶手带着车厢外壁的油腻,触感令人不适。他费力地挤上狭窄的踏阶,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劣质烟草和食物残渣发酵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车厢内部比他想象的更加破旧和拥挤。深绿色的硬座人造革蒙皮大多开裂翻卷,露出底下肮脏的海绵填充物。过道里堆满了各种编织袋、麻袋,甚至还有捆扎着的活鸡,发出不安的咯咯声。乘客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疲惫而麻木。
李明艰难地拖着自己的背包,在拥挤的过道里跋涉,寻找着自己的座位。车厢连接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车身在钢轨接缝上剧烈地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是靠窗的一个硬座,旁边已经坐了一个裹着厚厚旧棉袄、蜷缩着打盹的老农。他侧着身子,几乎是把自己塞进了那个狭小的空间,紧紧贴着冰冷的、布满划痕和不明污渍的车窗玻璃。
火车再次发出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启动了。站台开始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李明死死盯着窗外,试图在弥漫的蒸汽和站台迅速退后的景物中,再次捕捉到水泥柱后的阴影。然而,除了迅速模糊的站台轮廓和几根孤零零的灯柱,什么也没有。那个苍白冰冷的面孔,如同被蒸汽吞噬的幽灵,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李明的心并未放下。那窥伺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他蜷缩在座位上,抱着背包,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周围乘客的嘈杂交谈声、婴儿的啼哭声、列车轮轨单调的轰鸣,混合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闭上眼,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却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一夜未眠的疲惫、强烈的紧张和车厢里浑浊的空气,终于将他拖垮。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泥沼,在列车有节奏的摇晃中,不可抗拒地滑向昏沉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昏沉的睡眠屏障,强行将他拖拽回现实。
“……没错,就是那小子……看着就嫩得很……”
声音来自斜前方隔着一个过道的座位。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难以辨别的方言口音,但李明还是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那小子”!他心脏骤然一缩,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但身体却僵硬着不敢动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睛也只敢睁开一条极细的缝隙,透过低垂的眼睫偷偷观察。
说话的是两个男人。一个身材矮壮,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领口敞开,露出粗壮的脖子和一小片青黑色的纹身图案,那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呈现出扭曲缠绕的线条,竟与他无意识画出的某些纹路有几分模糊的相似!另一个则瘦高些,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上青黑色的胡茬。
矮壮男人用粗糙的手指捻着烟卷,烟头在昏暗中明灭,映照着他眼中一丝不耐烦的凶光。“……上头也真是,派咱俩来盯这么个毛头小子,能翻起什么浪?早点‘处理’了干净,省得麻烦!”
“急什么?” 瘦高男人的声音更低,也更阴沉,像毒蛇在草丛里游弋,“‘蛇纹’还没确认……阿尔法斯那边看得紧。这小子是‘钥匙’,别坏了长老们的大事。盯紧点,等到了‘蛇口坳’,自然有人接手。” 他说话时,鸭舌帽微微转动,似乎在确认周围是否有人注意。李明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自己惊喘的冲动。
“蛇纹”!“阿尔法斯”!“钥匙”!“长老”!“蛇口坳”!
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这些绝非普通人的对话!他们提到了阿尔法斯学院!提到了“蛇纹”——这正是他怀里的秘密!而自己,竟被他们称为“钥匙”?这冰冷而充满恶意的代号,让他不寒而栗!还有那个“蛇口坳”,显然是他们计划中的某个关键地点!
“啧,麻烦!” 矮壮男人狠狠吸了一口烟,烟气喷出,模糊了他脸上的不耐,“不过……这小子身上那股味儿,错不了!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蛇窝’里爬出来的味道!”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那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贪婪和厌恶。
“闭嘴!” 瘦高男人厉声低喝,帽檐下的阴影里,似乎有冷光一闪而过,“管好你的嘴!看好你的人!” 他警告性地瞪了同伴一眼,不再说话,整个人缩在座位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但那份阴冷的警觉感却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
李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像一具僵硬的木偶,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连呼吸都屏到了极致。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顺着他的额角、脊背蜿蜒而下,浸湿了内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原始的愤怒和不甘却如同地火般猛然窜起!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被命运随意拨弄的高中生了!他成了猎物,被不明身份的恶徒追踪、觊觎,甚至被当作“钥匙”和需要“处理”的麻烦!而这一切,都源于他体内那该死的、被唤醒的“蛇窝”里的血脉!
他妈的!凭什么?!
这股暴烈的情绪冲撞着恐惧,让他的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不能坐以待毙!阿尔法斯学院,无论它是龙潭还是虎穴,此刻竟成了他唯一可能摆脱追捕、甚至获得答案的庇护所!那源自血脉的冰冷召唤,此刻竟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吸引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需要摆脱这两个人!在抵达那个听起来就充满不祥的“蛇口坳”之前!他的目光在拥挤混乱的车厢内扫视,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就在这时,车厢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和孩子的哭闹声,似乎是有乘客的行李翻倒,砸到了人。矮壮男人不耐烦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瘦高男人则依旧保持着石头般的姿态,帽檐下的视线似乎并未移开。
机会!
就在李明准备趁着骚动起身的瞬间——
“哐当!”
车厢连接处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噪音!整节车厢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如同遭遇了地震!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乘客都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倒!惊呼声、咒骂声、孩子的哭喊声、行李翻倒的碰撞声瞬间炸开,淹没了整个车厢!
混乱!绝对的混乱!
李明在黑暗中也被甩得撞在前座的椅背上,胸口一阵闷痛。但他反应极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疼痛!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顾不上许多,凭借着记忆中对车厢布局的模糊印象和窗外偶尔闪过的微弱天光,手脚并用地在混乱的过道里、在摔倒的乘客和散落的行李之间,拼命地向前爬!目标——车厢另一头的连接门!
他像一条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撞。耳边是各种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声响,他感觉自己的脚踝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但他根本不敢停留,奋力挣脱,继续向前!黑暗中,他似乎听到斜后方传来矮壮男人暴躁的怒吼和瘦高男人急促的低喝,他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困住了!
近了!那扇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铁门!门上的观察窗透出隔壁车厢微弱的光线,像黑暗中的灯塔!他扑到门前,冰冷的金属把手硌得他生疼!他用力一拧,再猛地一推!
“吱呀——”
沉重的铁门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他豁然推开!一股带着煤烟味的、同样混乱但光线稍强一些的空气涌了进来。他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铁门,将那片混乱的黑暗和追捕者的怒吼暂时隔绝!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汗水浸透了头发,黏腻地贴在额头上。门板后面传来模糊的撞击声和叫骂,显然是那两个追踪者想要追出来,却被混乱的人群和重新关上的门暂时阻挡。
暂时安全了……吗?
他抬起头,惊魂未定地打量这节同样拥挤但相对安静些的车厢。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车厢连接处那个小小的、堆放着几个破旧灭火器箱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宽大黑色雨衣的身影。雨衣的帽子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截线条优美的、略显苍白的下巴。身形纤细,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嘈杂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磁石,瞬间吸引了李明全部的注意力。更让李明浑身血液几乎再次凝固的是——
他贴身口袋里,那张冰冷的地图,此刻竟毫无征兆地……发起烫来!不是错觉!是真实的、滚烫的热度!隔着衬衫布料,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淡淡水腥气和某种奇异冷香的熟悉气息,穿透车厢内浑浊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气息……竟然和他在青石渡老屋那晚,在幻听“Arcanis”时嗅到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冷血动物味道的气息,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个雨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她微微动了一下,雨衣宽大的帽子似乎抬起了极其细微的角度。
就在那帽檐下阴影的边缘,李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非人的锐利反光!
不是错觉!
那一瞬间,李明仿佛看到了……一对在昏暗中微微收缩的、闪烁着冰冷无机质光泽的……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