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晶石幽蓝的光晕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墙壁上流淌,非但未能驱散魔神皇宫深处这座偏殿的阴郁,反而将角落里的黑暗衬得更加粘稠、沉重,如同凝固的血。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唯有高耸穹顶投下的巨大阴影无声地吞噬着每一丝声响。
大殿中央,那尊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魔神皇宝座,此刻更像一座孤寂的冰山,端坐其上的身影——魔神皇枫秀——褪去了睥睨天下的威仪,深不见底的金色眼眸中翻涌着罕见的疲惫与一丝被强力压抑的、属于父亲的无措。
几缕撕裂的昂贵纱幔,如同被扯断的蝶翼,委顿在冰冷的地面。
更刺眼的是散落其间的碎瓷片,在幽蓝光线下折射出匕首般森冷的寒芒。
而这一切压抑的源头,都聚焦在宝座台阶下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上。
白玥。
她背对着殿门,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身上那件华丽却明显不合身的魔族宫廷长裙,宽大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细瘦得惊人,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人偶,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的右手死死攥着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瓷,尖锐的棱角深深陷入她颈侧娇嫩的肌肤,一道细细的、刺目的血线正顺着瓷片冰冷的弧度蜿蜒而下,在她雪白的颈子上烙下惊心动魄的印记。
“……让我回去。”她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后的虚弱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刺穿了殿内死一般的沉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分量,“回人族。立刻。否则,你带回来的,只有一具尸体。”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身体与意志都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魔神皇枫秀放在宝座扶手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坚硬的金属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冰壳下积蓄着毁灭性的熔岩,那是属于魔神的绝对威压,足以碾碎任何生灵的灵魂。
但这股力量,此刻却无法撼动眼前这个以生命为祭品的人族女子分毫。
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底部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玥儿,你的身体经不起……”
“我的身体,我自己做主!”白玥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它属于人族,就算死,也要死在人族的土地上!”那抵着脖颈的瓷片随着她情绪的激烈波动,又往皮肉里狠狠压进一分!新的、更饱满的血珠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出,沿着那道刺目的红线滑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朵绝望的暗红。
枫秀眼底的金芒剧烈地一缩,那是一种混合着滔天怒火与无边痛楚的挣扎。
身为魔族的至尊,他掌握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此刻却被自己的女儿以最惨烈的方式逼入了绝境。
强行禁锢?那只会加速她走向自我毁灭的终点。
放她走?以她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返回人族,与亲手推她下悬崖何异?
就在这令人心脏都几乎停跳的致命僵持中,一道清冽而沉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平衡:
“陛下。”
星澜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殿内,无声无息,仿佛他本就属于这片阴影。
他穿着星魔族标志性的深蓝滚银边长袍,银色的发丝在幽暗光线下流淌着月华般清冷的光泽。
他微微躬身,向宝座上的至尊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并未在魔神皇身上停留,而是专注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凝视着那个颤抖的、决绝的背影。
枫秀的目光扫过他,带着被打断的烦躁和深沉的审视。
星澜并未等待许可,他的视线依旧胶着在白玥身上,声音放得极轻,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抚平灵魂褶皱的安定力量:“活着,才有归途。”
这短短七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白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攥着碎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那深入皮肉的锐利似乎停滞了刹那。
星澜向前一步,动作自然而流畅,不带丝毫侵略性,仿佛只是要替她拂去一缕散落的发丝。
他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轻柔地覆在了白玥紧握着致命碎片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带着一种温凉的触感,并不灼热,却奇异地驱散了白玥指尖因用力过度而产生的僵硬与冰冷,也隔绝了那随时可能割裂生命的锋锐。
白玥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让她下意识想要挣脱,但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却又无比温和的力量,既阻止了她自毁的动作,又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被侵犯的恐惧。
“这块土地现在困不住你,未来也困不住你。”星澜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字字敲在她的心坎上,“但若生命在此终结,那么你所渴望的归途,便永远只是一场无法触及的幻梦。”
他的目光越过白玥颤抖的肩膀,与高座上的魔神皇短暂交汇,那眼神平静,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给自己一点时间,养好身体,恢复力量。到那时,无论你想去哪里,都不会再有任何力量能真正束缚你。这,才是真正掌控命运的方式,而非……玉石俱焚。”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劝说,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白玥心中那道被绝望和愤怒层层封锁的心门。
紧绷到极限的脊背线条,在星澜温凉手掌的覆盖和低沉话语的安抚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那死死抵在颈侧的致命碎片,终于,带着一丝不甘的颤抖,一点一点地离开了她脆弱的皮肤。
血珠仍在渗出,蜿蜒成一道细小的、刺目的红线,但那股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惨烈气息,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
星澜的手指极其灵巧地一动,那片染着温热鲜血的碎瓷便无声无息地滑落,掉在他深蓝色的袍袖内侧,被悄然掩住。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保持着那个支撑的姿态,直到清晰地感受到白玥身体里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彻底泄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摇摇欲坠。
枫秀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
他看着星澜稳稳地扶住白玥虚脱的身体,让她在几名侍从慌忙搬来的铺着柔软兽皮的座椅中缓缓坐下,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有未消的余怒,有深切的痛楚,但最终,沉淀为一丝极淡的、对星澜这份意外援手的认可。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的疲惫:“带她去‘月眠殿’,调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务必……让她好起来。”最后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祈求。
当侍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乎失去所有力气的白玥离开,那深蓝与银白交织的挺拔身影无声地守护在一旁,直至他们一同消失在殿门外的幽暗回廊深处,偏殿里再次只剩下魔神皇和星澜两人。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复杂。
枫秀的目光缓缓落在星澜深蓝袍袖内侧那点刺目的暗红血渍上,金眸深沉如渊,蕴藏着无尽的风暴和审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巨石下碾磨而出:“星澜。”
“陛下。”星澜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枫秀的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褒奖,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而无奈的事实,“但她的心,她的血,终究在另一边。强留……终是徒劳。”魔神皇的语气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凡尘的、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那是手握无上权柄也无法解决的困局。
星澜抬起头,银色的眼睫下,眸光清澈而平静,如同倒映着星空的深潭,映着魔晶石幽蓝的光。
“陛下,心之所向,强求易折。此刻留她,是为她争得喘息之机,是筑起一道堤坝,拦住那毁灭自身的洪流,而非永远囚禁。待她伤痕渐愈,羽翼稍丰,去留,自会由她。”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迷雾的笃定,“况且,陛下真的认为,人族那边,那个她拼死也要回去的地方,那个名为‘家’的所在,就一定是她最终的归宿和依靠吗?”
枫秀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星澜平静的面容。
星澜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早已被愤怒和痛楚搅乱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难以言喻的涟漪。
这个继承了星魔族预言天赋的孩子,似乎总能看到一些常人无法触及、被命运迷雾遮蔽的轨迹。
他沉默良久,殿内只剩下他手指无意识敲击着冰冷金属扶手的沉闷回响,如同叩问着无解的未来。
最终,他只是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放任的意味:“……退下吧。月眠殿那边,你……多留心。”
“是。”星澜躬身行礼,动作优雅而利落,深蓝的袍角在幽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外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来时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叹息。偏殿内,巨大的魔神皇宝座之上,只剩下枫秀独自一人。
他靠坐在冰冷的椅背里,金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地上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的、反射着幽光的碎瓷残骸,以及空气中仿佛还未散尽的、那缕来自女儿颈间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星澜平静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人族那边,就一定是她最终的归宿和依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