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眠殿的暖玉墙壁吸饱了白日里稀薄的阳光,在入夜后散发出温润的微光,驱散着魔域惯有的阴寒。
殿内弥漫的浓重药味被一种清雅的草木熏香替代,几盏造型古朴的魔晶灯悬浮在半空,洒下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光晕。
白玥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的雪蚕丝被依旧轻暖,但她的脸色却比前几日更加灰败,唇上毫无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蜷缩着,双手死死按在小腹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
“呃……”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腹中那新生的生命,正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也无情地榨取着母体最后的力量。
每一次阵痛袭来,都像有烧红的烙铁在她体内搅动,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
殿内侍立的几名魔族侍女束手无策,她们精通的是处理外伤和魔能反噬,对这种纯粹属于人族女性的、自然孕育的剧痛,显得茫然又无措,只能焦急地交换着眼神。
殿门无声滑开,带来一缕微凉的夜风。星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身银灰色的常服,但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他手中并未端药,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软榻上痛苦蜷缩的白玥身上,那双深邃的蓝眸微微一凝。
“陛下命我前来。”他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平静依旧,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侍女们无措的僵局。
“星澜大人!”为首的侍女如同见到救星,慌忙上前,声音带着惶恐,“白玥小姐她……疼痛加剧,我们……我们实在……”
星澜抬手示意她噤声,几步便已走到软榻前。他并未立刻靠近白玥,而是垂眸仔细看着她痛苦挣扎的姿态,感受着她体内那股汹涌混乱、几乎要撕裂她的生命气息。
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内在的律动。片刻,他微微蹙眉,对侍女沉声吩咐:“去取‘凝魂香’三根,点燃置于东南、西南、正北三角。再去药库,取三滴‘月露精华’兑入温热的‘石乳’中,速去!”
他的指令清晰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侍女们如蒙大赦,立刻分头行动。
星澜这才在软榻旁的单人椅上坐下,与白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看着她在剧痛中扭曲的面容,看着她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看着她眼中那混杂着痛苦、恐惧和一丝对腹中孩子近乎本能的守护意志的复杂光芒。
没有安慰,没有空洞的鼓励。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白玥,而是在她身体上方虚悬着,缓缓移动。
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银色星辉。
随着他手指的移动,那些星辉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渗入白玥周围的空气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她的身体。
这不是治疗,也不是止疼。
星澜的眉心微蹙,银色的星芒在他指尖流转得更快。
他是在引导,极其小心地引导着白玥体内那股狂暴的生命洪流,如同经验丰富的河道总督,在滔天洪峰中寻找着最不易撕裂河堤的路径。
他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对纯粹生命能量的细微引导,远比直接施展强大的星魔秘术更耗费心神,需要绝对的专注和掌控力。
“呃啊——!”白玥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那瞬间爆发的剧痛几乎让她昏厥过去。
星澜的手指也在同一时间猛地一顿,指尖的星芒剧烈闪烁了一下。
他立刻稳住,指尖划动的轨迹变得更加繁复而柔和,更多的淡银色星辉如同温柔的丝线,缠绕向白玥痉挛的腹部。
他低沉的声音穿透了白玥痛苦的嘶鸣,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稳定灵魂的韵律:“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放松——”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强行拉拽着白玥即将被剧痛冲散的意识。
白玥在极度的痛苦中,下意识地捕捉到那稳定如磐石的声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本能地、艰难地按照那声音的指引,大口喘息,试图调整自己紊乱不堪的气息。
“凝魂香”被点燃,三缕极淡的、带着清冽松柏气息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殿内三个角落形成奇异的稳定三角,空气中躁动的能量似乎被抚平了一丝。
侍女也端来了温热的、散发着乳白光泽和淡淡清甜气息的石乳液。
星澜接过玉碗,并未让侍女代劳。
他一手虚悬引导着星辉,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凑到白玥唇边。“喝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奇异地不显强硬。
白玥已被剧痛折磨得神志模糊,求生的本能和对腹中孩子的担忧压过了所有的排斥。
她如同饮鸩止渴般,顺从地张开嘴,就着星澜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温润的液体。
月露精华的清冽和石乳的温厚奇异地融合,如同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竟真的稍稍缓和了那撕裂般的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喘息。
星澜看着她艰难地吞咽,看着她因痛苦和虚弱而汗湿的鬓角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她眼中那抹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属于母亲的坚韧光芒。
他深蓝色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是一种超越了种族、超越了立场的,对生命本身顽强挣扎的……敬意?
时间在月眠殿中仿佛被拉长、扭曲。
剧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白玥摇摇欲坠的堤岸。
星澜的引导从未停止,他指尖流淌的星辉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在狂暴的生命洪流中小心地穿梭、疏导。他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沿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银灰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但他端碗的手依旧稳定,引导星辉的手指依旧精准。他成了这片痛苦风暴中唯一的、沉默的灯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永恒。就在白玥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
“哇——!”
一声嘹亮、清脆、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骤然撕裂了月眠殿内所有的痛苦阴霾!
白玥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瞬间瘫软下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
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和身下的软垫,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疲惫得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侍女们早已准备好,立刻上前,用柔软的魔云棉布包裹住那个沾着血污、却手脚有力蹬踹着的小小身体,小心翼翼地清理着。
星澜缓缓收回了虚悬引导的手指,指尖萦绕的淡银色星辉悄然消散。
他额头的汗迹清晰可见,脸色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显然消耗巨大。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侍女们忙碌,看着那个被包裹好、送到白玥枕边的小小襁褓。
白玥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枕边那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上。
那双刚刚来到世间的眼睛还紧闭着,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发出细弱的呜咽。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情感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那是血脉相连的悸动,是付出一切后获得的无价之宝,是绝望深渊中骤然绽放的希望之花!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滑过她苍白的面颊。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轻轻拂过婴儿温热娇嫩的肌肤。
星澜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新生的婴儿身上,那小小的生命如此脆弱,却又蕴含着如此磅礴的生机。
他看着白玥眼中滚落的、混合着痛苦与极致喜悦的泪水,看着她指尖触碰婴儿时那种无法伪装的温柔与依恋。
他深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如同亘古星空的沉静,似乎被这强烈而原始的生命情感微微撼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原本闭着眼睛、在襁褓中不安扭动的小婴儿,忽然停止了细微的呜咽。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竟缓缓地、极其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初生的眼眸还蒙着一层水雾,显得有些茫然,却异常清澈,如同最纯净的黑色琉璃。
婴儿的目光在虚空中毫无焦点地游移了片刻,然后,竟奇迹般地、无比精准地落在了坐在软榻旁的星澜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星澜平静无波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在接触到婴儿纯净无垢、带着初生懵懂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的视线时,猛地一缩!
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最原始的星光直接照射灵魂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他那只刚刚收回、放在膝上的右手,手腕内侧,那个由三条扭曲星光构成的星魔皇族印记,骤然亮起!
不再是微弱的能量波动,而是如同被点燃的微型星辰,散发出灼目而纯粹的银蓝色光芒!光芒虽只一闪而逝,却清晰地烙印在殿内每一个人的眼中,包括正看向他的白玥!
白玥的呼吸瞬间停滞,眼中的泪水都忘了流淌,只剩下惊骇。那光芒……那印记!星魔皇族!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狠狠噬咬上她刚刚获得一丝温暖的心脏!
而星澜,在印记光芒亮起又瞬间隐没的同一时刻,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婴儿那双纯净的黑眸,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东西。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源自星魔之力本能的冲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驱使着他。
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未能完全反应的瞬间,星澜那只刚刚亮起印记的右手,已经鬼使神差般地抬起,极其迅捷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落在了婴儿襁褓外的、那只还在无意识挥舞的小小的拳头上。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尚未完全平复的、引导过生命洪流的微凉,触碰到了婴儿温热、娇嫩无比的肌肤。
那一触,如同星尘落入凡尘。
婴儿似乎被这微凉的触碰惊扰,小嘴一瘪,“哇”地一声,比刚才更加嘹亮地哭了起来,小小的拳头也猛地攥紧。
星澜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弹开!他倏然收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残影。
他霍然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背对着软榻,银灰色的背影在魔晶灯光下显得异常僵硬。
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而混乱的气息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瞬间冲散了殿内因新生命诞生而短暂升腾起的暖意。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月眠殿内,只剩下婴儿嘹亮而委屈的啼哭声,在白玥惊疑不定、侍女们噤若寒蝉的注视中,孤独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