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丁镇的夏天总是溽热难当,连风都带着粘稠的暑气。
老枣树的枝叶在烈日下蔫蔫地垂着,投下几片聊胜于无的阴影。
白玥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摇着蒲扇,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院子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
龙皓晨已经三岁半了,个头蹿高了不少,穿着白玥用旧布改的短褂短裤,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却隐隐透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粗糙的木棍,而是一柄真正的小木剑——剑身由硬木削成,比之前更加修长流畅,打磨得异常光滑,剑柄处缠着防滑的麻绳。
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诡异的星轨纹路,只有简洁而实用的线条。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练习着。双脚微微分开,重心下沉,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开的弓。
他深吸一口气,手臂带动木剑猛地向前刺出!动作迅捷而稳定,剑尖在空气中带起一道清晰的破空声。
紧接着是横削、格挡、回身下劈……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衔接得近乎完美,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协调性和爆发力。
汗水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尘土里,瞬间被吸干,但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纯粹的、近乎燃烧的专注和快乐。
白玥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蒲扇早已停下。她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有欣慰,有骄傲,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驱散的忧虑。
这把小木剑,是星澜留下的。
就在几天前,龙皓晨又一次在梦中“演练”剑术后,醒来时,这把剑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
没有留言,没有解释,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剑很普通,没有魔纹,没有星辉,但它却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龙皓晨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
星澜遵守了他的承诺,他没有再直接进入皓晨的梦境,没有灌输那些玄奥的星辰知识。他只是……留下了这把剑,以及一套最基础的剑术动作。
而龙皓晨,这个年仅三岁半的孩子,竟然无师自通般地掌握了!仿佛那些动作早已刻在他的骨骼里、流淌在他的血液中,此刻只是被这把剑唤醒。
“妈妈!看我这一招!”龙皓晨停下动作,小脸兴奋地转向白玥,木剑斜指向天,“这叫'星落'!”
星落?白玥的心猛地一跳。又是这个名字!星澜在梦中展示星轨时提到过!这绝不是巧合!
“谁教你的?”白玥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蒲扇。
龙皓晨歪着小脑袋,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没人教呀……”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又抬头看向母亲,表情困惑又认真,“就是……拿着剑的时候,脑子里自己就知道了。好像……好像剑在告诉我该怎么做。”
剑在告诉他?白玥看着儿子纯真的小脸,心中的寒意更甚。这比直接的梦境教导更可怕!那个星魔的手段,已经从意识层面渗透到了本能层面!这把看似普通的木剑,就像一个无声的导师,正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皓晨的身体和灵魂!
“皓晨,”白玥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妈妈,你练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光?或者听到什么声音?”
龙皓晨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他顿了顿,小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是很舒服!练剑的时候,身体里热热的,好像……好像有好多小星星在跳舞!”
小星星在跳舞……白玥的心沉了下去。这分明是对体内灵力或某种能量流动的感知!一个三岁半的孩子,怎么可能感知到这些?唯一的解释,就是星澜留下的那套“基础剑术”,正在引导皓晨体内的力量!
“妈妈?”龙皓晨见母亲脸色不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皓晨练得不好吗?”
白玥猛地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皓晨练得很好。”她摸了摸儿子汗湿的头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练剑很累,歇会儿吧?”
龙皓晨用力摇头,眼神坚定:“不累!阿星叔叔说,骑士要持之以恒!”他握紧小木剑,又摆开了架势,“皓晨要保护妈妈!”
阿星叔叔……这个称呼再次从儿子口中自然地说出,如同提及一个熟悉的长辈。白玥看着儿子眼中那份纯粹的信任和依赖,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还能怎么做?强行禁止?皓晨对剑术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强行剥夺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害和不解。毁掉这把剑?星澜留下的东西,恐怕毁掉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回石凳上,看着儿子在烈日下继续挥汗如雨。
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腾挪跳跃,木剑划破空气的声音单调而执着。
汗水浸透了他的小褂,小脸红扑扑的,但他眼神中的光彩却比阳光更加耀眼。
那一刻,白玥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她多么抗拒,多么恐惧,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那把剑,那些动作,那个存在于皓晨言语和本能中的“阿星叔叔”,已经成为了皓晨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无法斩断这份联系,就像她无法阻止皓晨一天天长大,无法阻止他体内那份源自魔神皇的血脉日渐苏醒。
傍晚,白玥在厨房准备晚饭,龙皓晨在院子里用树枝逗弄着一只误入的蝴蝶。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笃笃笃。
院门被轻轻叩响。
白玥心头一跳,手中的菜刀顿了一下。这个时间会是谁?她擦擦手,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灰色粗布短衫的男人。深棕色的短发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色,肩上搭着一个不大的、同样朴素的褡裢——是“阿星”。
白玥的手指瞬间冰凉。她下意识地想要插上门闩,装作不在家。但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院中的龙皓晨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门口,小脸因兴奋而涨红。
“阿星叔叔!”小家伙踮起脚尖,努力够着门闩,“娘!是阿星叔叔!快开门!”
白玥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儿子眼中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期待,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拉开了门闩。
星澜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温和而略显疲惫的笑容。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龙皓晨身上,随即转向白玥,微微颔首:“夫人,打扰了。路过此地,讨碗水喝。”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理由简单直接,与之前无数次出现时别无二致。但白玥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目光,那目光飞快地扫过龙皓晨手中的小木剑,又落回他因练剑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上。
“请进吧。”白玥的声音有些干涩,侧身让开。
“多谢夫人。”星澜走进小院,动作自然。他没有四处打量,目光始终落在龙皓晨身上。“小公子似乎……长高了不少。”他的语气带着长辈般的温和。
“阿星叔叔!”龙皓晨兴奋地举起手中的小木剑,“看!我的新剑!还有,我会'星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
“哦?”星澜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饶有兴味,“是吗?练给叔叔看看?”
“好!”龙皓晨立刻拉开架势,小小的身体绷紧,眼神瞬间变得专注。他深吸一口气,手臂带动木剑猛地向前刺出!动作迅捷、稳定、发力清晰,正是白玥在院中看到的“星落”起手式!虽然力量和速度远不及成人,但那动作的准确性和气势,已然有了几分模样。
星澜静静地看着,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欣赏一件正在雕琢的艺术品般的专注。他没有出声指点,只是目光随着剑尖移动,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龙皓晨一套动作打完,收剑站定,小脸期待地看着星澜:“阿星叔叔,皓晨练得对吗?”
星澜蹲下身,平视着龙皓晨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带着赞许的笑容:“很好。动作很稳,发力也很对。”他伸手,修长的手指并未触碰木剑,只是在距离剑身寸许的虚空中轻轻拂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银色星辉,“不过,这里——”他的指尖停在木剑中段某个位置,“收力的时候可以再快一点,像这样……”
随着他指尖那缕星辉的引导,龙皓晨手中的木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带动,极其自然地完成了一个更利落的回旋收势。小家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开心地笑起来:“明白了!谢谢阿星叔叔!”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星澜的引导极其轻微而隐蔽,若非白玥一直死死盯着,几乎无法察觉。但白玥看得清清楚楚!那缕星辉,那精准的引导!这绝不是普通行商能做到的!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在袖中攥紧。
星澜直起身,转向白玥,脸上重新挂起温和朴实的笑容:“小公子天赋异禀,夫人教导有方。”
白玥看着他无懈可击的表情,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话语,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还在伪装!在她面前,在皓晨面前,继续扮演着那个无害的、路过的行商“阿星”!而她的儿子,正用最纯粹的信任和崇拜仰望着他!
“阿星大哥过奖了。”白玥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皓晨只是……瞎玩罢了。天色不早了,阿星大哥还要赶路吧?”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星澜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听出白玥话中的冷淡。“夫人说得是。”他点点头,解下肩上的褡裢,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一点心意,给孩子甜甜嘴。”他将油纸包放在石桌上,里面是几块看起来颇为精致的、印着星形花纹的糕点。
“不用了,阿星大哥太客气了。”白玥立刻拒绝。
“不值什么,顺手带的。”星澜笑了笑,目光再次扫过龙皓晨,又深深看了白玥一眼。那一眼,不再有任何伪装,深邃的蓝眸中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他看到了白玥的警惕和抗拒,但他不在乎。
“告辞。”他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傍晚的街道上。
龙皓晨看着星澜消失的方向,小脸上有些失落,但很快被石桌上的糕点吸引了注意力。“娘,阿星叔叔给的!”他开心地拿起一块糕点。
“放下!”白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龙皓晨被吓得一哆嗦,糕点掉在地上。他茫然又委屈地看着母亲:“妈妈?”
白玥看着儿子受惊的小脸,心中一阵绞痛。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但她控制不住。那个星魔刚刚就在她眼皮底下用星辉引导皓晨的剑术,还留下这些不知底细的东西!她快步上前,捡起地上的糕点,连同油纸包一起,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厨房的灶膛里!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些精美的点心。
“皓晨,”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声音因后怕而发抖,“以后……离那个阿星叔叔远一点,知道吗?他给的东西,一样都不能碰!”
龙皓晨在母亲怀里,小脸埋在温暖的颈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白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儿子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夜深人静。白玥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窗外,月光如水。她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
老枣树下,那把光滑的小木剑静静地躺在石凳上。月光洒在剑身上,映出清冷的光泽。白玥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剑身。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剑脊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震颤感从剑身传来,仿佛沉睡的活物被惊醒!紧接着,一缕银蓝色的星辉毫无征兆地从剑身内部流淌而出,如同一条微型的星河,沿着剑脊蜿蜒而上,在她指尖盘旋了一瞬,随即又迅速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玥如遭电击,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她看着那把在月光下安静如初的木剑,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这把剑……是活的!它在回应她的触碰!它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玩具,而是星澜留下的、连接着皓晨的、另一个无形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