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风一吹,坡上的黄泡就悄悄褪了绿衣裳,冒出层嫩黄来。像谁在枝桠间藏了串未熟透的蜜,引得人心里直发痒——一场关于摘黄泡的仗,眼看就要打响了。
我家房后那棵最馋人。四月刚冒头时,果子是怯生生的鹅黄,躲在叶缝里偷看天;五月就敢把脸晒得更亮些,成了半熟的橙黄;到了六月,简直像被太阳吻透了,满树挂着金灯笼,晃得人眼晕。可这树长在坟头上,村里的老人总说“那是先人守着的果子”,我们这些毛孩子,只能站在三米外咽口水,连伸伸手都被大人喝止。
好在农村的山,比天上的云还多。哪缺这一棵?六月的日头刚把石头晒得发烫,我早拽着李福往院外冲,两手空空,连片叶子都没带。“Go go go!”李福学着电视里的腔调喊,凉鞋踩在土路上“啪嗒啪嗒”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龙洞那边的黄泡,拳头大!”李福突然刹住脚,往山那边一指。他说这话时,喉结跟着动了动,像已经尝到了那股子甜。“就去龙洞!”我拍了下他的背,光着的胳膊晃了晃,脚下的土路被晒得滚烫,烫得脚心发麻也顾不上。
走了多久?只记得路边的狗尾巴草扫过小腿,蝉鸣从稀稀拉拉到铺天盖地,等终于望见龙洞时,两人的衬衫都能拧出水了。龙洞被石头砌成个方池子,水从石缝里汩汩冒,老人们说底下住着龙,下雨前洞里会飘白气。站在池边往下看,稻田像被谁铺了块绿绸子,风一吹就晃悠悠的,把龙洞的影子也搅得碎碎的。
“在那儿!”李福突然猫下腰,往坡底指。几丛黄泡藤缠在灌木上,果子密得压弯了枝,真有大拇指那么肥,黄澄澄的像浸了蜜。我刚伸手摘了一颗塞进嘴,酸甜的汁“嘭”地在舌尖炸开,连牙缝里都飘着香。李福急着抢,脚下一滑,手按在藤上,“啊咯!”他猛地蹦起来,掌心扎着根细刺,血珠刚冒头,他就往嘴里一吮,“不管它,先吃够再说!”
两人疯了似的摘,摘了就往嘴里塞,实在吃不下了,就把最熟的揣进裤兜——裤兜被撑得鼓鼓囊囊,黄澄澄的汁顺着布纹渗出来,像藏了两小捧阳光。黄泡藤的刺勾住了裤腿,后背被太阳烤得火辣辣,可谁也顾不上,直到腮帮子酸得嚼不动,才瘫在草地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角都沾着黄渍,笑得直打嗝。
后来呢?后来小学的蝉鸣变成了初中的铃声,再后来,我背着书包进了高中,李福的行李却装上了去昆明的火车。电话里,他的声音总带着喘,“鸡公三累死了,工地上搬砖,腰都快断了”,末了又突然压低声音,“你好好读,别像我……”我握着听筒,听着那头的风声,像听见龙洞的水在流。
四年后的夏天,李福回来了。他黑了,也壮了,穿件洗得发白的T恤,说要再去龙洞。我们沿着老路走,却差点认不出地方——稻田裂成了块块干泥,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龙洞的石头缝里还在冒水,可周围的草长得比人高,黄泡藤被野花开得密不透风,根本钻不进去。
好不容易扒开草,看见几颗黄泡挂在枝上,小得像绿豆,颜色也发灰,像蒙了层土。“龙王的精华被野花抢了?”李福扯了扯嘴角,声音有点哑。我没说话,只觉得嘴里涩涩的,像吃到了没熟的黄泡。
只有龙洞的水还在流,顺着石缝往下渗,悄没声地润着脚下的土。就像那些年,我们没说出口的话,没留住的夏天,都顺着这水流,藏进了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