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进那辆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轿车时,他像做梦一样。他偷偷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膝盖上还打着补丁的裤子,再看看身边女孩光洁的裙摆,第一次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局促和恐慌。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糖纸,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玻璃纸的纹路,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凭证。
张家很大,很亮堂,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他踩上去都小心翼翼。佣人喊他“小少爷”,他浑身都不自在。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他眼晕,长长的餐桌上摆着许多亮晶晶的餐具,他不知道该用哪一把叉子。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碗里的饭粒,不敢夹菜。
张露霓“泽禹。”
她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张露霓“尝尝这个虾仁,阿姨做得很好。”
一只剥好的、粉嫩饱满的虾仁,被放进了他碗里。
他抬头,撞上她含笑的眼。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他后来才明白的,是鼓励。她自然地拿起公筷,又给他夹了一小块剔了刺的鱼。
张露霓“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那一刻,碗里晶莹的虾仁,她带笑的眼睛,驱散了他初到陌生之地的巨大恐慌。他知道,只要跟着她,看着她,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把他丢回那个充满灰尘和抢夺的角落。
他开始叫她“姐姐”。起初是试探的、怯生生的。她总是很自然地应下,摸摸他的头,或者递给他一块新烤的饼干。他像一株在阴暗处待久了的植物,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散发的阳光和温度。
他格外珍惜“张”这个姓氏。每次在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写下“张泽禹”三个字时,心里都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归属感。这是他融入这个家、靠近她的通行证。
第一次月考,他考砸了。物理卷子上刺眼的红色分数,像一记耳光。放学后,他磨磨蹭蹭不敢回家,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到天黑。路灯亮起时,他看到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张露霓“躲这儿干嘛?”
她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地戳了下他的额头,力道很轻。
他低着头,鼻子发酸。
张露霓“喏。”
她塞给他一个还温热的饭团。
张露霓“先垫垫肚子。回家我陪你看看卷子,错在哪儿了?”
那天晚上,她的台灯一直亮到深夜。她拿着他的物理卷子,眉头微蹙,认真地看他演算,偶尔轻声指出他的思路哪里卡住了。灯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下来。他看着她专注的眉眼,听着她清亮的声音条分缕析地讲解那些让他头疼的电路图,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悸动,悄然滋生。他第一次觉得,物理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家庭医生来看过,吃了药,可烧还是顽固地不退。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只觉得冷,像掉进了冰窟窿,又觉得热,五脏六腑都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