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04号病房的墙
笔尖在劣质纸张上划过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像骨头在摩擦。笙卿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笙卿”两个字印在那份散发着油墨与尘埃味的《知情同意书》上,字迹的深蓝色墨水像凝固的淤血。签下的瞬间,左手的“评”字烙印猛地一烫,如同被烙铁按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数据流强行灌入脑海,带着强制性的信息:
【患者:笙卿 编号:0404】
【初始病房:4楼404室】
【生命体征监控已接入……意识波动监控已接入……情绪数据采集启动……】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捆缚,每一口呼吸都成了被记录的数据。护士长惨白的手指伸过来,毫无预兆地一把抽走了同意书。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人,带着一股阴风。那双空洞、蒙着灰翳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笙卿签下的名字上,涂着裸粉色口红的薄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
“很好。”平板的声音毫无波澜。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系着塑料圆环的钥匙和一个薄薄的、印着模糊蓝字的塑封腕带。“钥匙。腕带。戴上。”命令简洁得像机器的提示音。钥匙冰凉沉重,塑料圆环上印着模糊的“404”。腕带内侧是粗糙的凸点,像某种盲文,紧贴皮肤时传来微弱的电流麻刺感。
“跟我来。”护士长转身,浆洗得发硬的白色制服下摆带起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陈旧灰尘的气流。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惨白的走廊灯光瞬间涌了进来。
走廊比办公室更冷。老旧的水磨石地面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绿得发阴,缝隙里积着黑垢。墙壁是剥落的惨绿色墙裙,上半截是同样惨白的涂料,许多地方起泡、开裂,露出底下更陈旧的痕迹。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福尔马林、血腥铁锈和电子焦糊塑料的混合气味更加浓烈,沉甸甸地压在肺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走廊并非笔直。它向前延伸十几米,就诡异地向右折去,消失在视野尽头。只有那低沉的、规律的金属碰撞声——“哐……哐……”——从更深处传来,如同巨兽的心跳,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护士长的硬底护士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咔、咔、咔”的脆响,节奏精准得如同节拍器,在死寂中异常刺耳。笙卿沉默地跟在后面,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把冰冷的404钥匙,腕带的电流麻刺感提醒着他被监控的现实。他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像拉满的弓弦,捕捉着空气里任何一丝异常的波动。
路过一个敞开的病房门口时,笙卿的眼角余光瞥了进去。
房间不大,摆着三张空荡荡的病床,铁架子锈迹斑斑。窗户被厚厚的、沾满污渍的灰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最里面那张床的床头,蜷缩着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那人背对着门口,身体缩成很小一团,肩膀在极其细微地、持续不断地**颤抖**。不是哭泣的那种抽动,更像是一种…无法自控的、高频的痉挛。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像冰冷的沼泽。
护士长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那只是空气。笙卿却感觉那颤抖的背影像一根针,扎进了他的神经。
走廊拐弯了。
拐角处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楼层指示牌。金属边框锈蚀严重,上面的楼层数字和科室名称大部分都模糊不清,只有几个字在灰尘下隐约可辨:“4F - 特殊观察区”。指示牌下方,墙壁上有一大片深褐色的、飞溅状的污渍,早已干涸发黑,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
就在他们即将走过拐角时,指示牌旁边一扇紧闭的、标着“污物间”的灰色铁门,突然从里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在了门上。紧接着,是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仿佛有无数指甲在铁门内侧抓挠,伴随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渗出来,钻进耳朵。
“哐……哐……”深处的金属碰撞声,节奏依旧。
护士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化。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无视着周遭的一切异样。笙卿的心脏却几乎要跳出胸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盯着护士长僵硬的背影,加快脚步跟上去。
电梯间出现在前方。两架老旧的电梯门紧闭着,金属面板布满划痕,指示灯一片死寂。旁边的安全通道铁门敞开着,露出向上延伸的、狭窄陡峭的楼梯,水泥台阶磨损严重,边缘发黑。楼梯口墙壁上,贴着一张残破的告示,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红色记号笔写着:
【警告:电梯故障!请使用楼梯!】
【电梯仅在单数楼层停靠!重复!仅在单数楼层停靠!】
【请勿尝试使用故障电梯!后果自负!】
字迹潦草、癫狂,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恐惧。
护士长看都没看告示,径直走向安全通道楼梯。笙卿瞥了一眼那两扇死寂的电梯门,心里默念着规则第7条:“本院电梯仅在单数楼层停靠。若您发现电梯在双数楼层停靠并开门,无论门外出现何人何物,切勿进入,立即使用楼梯离开。” 告示上的警告和规则诡异地对上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充满不祥气味的空气,跟着护士长踏上楼梯。
楼梯间比走廊更狭窄,更压抑。惨白的灯光从上方斜射下来,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污浊,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墙壁上布满了各种涂鸦和划痕,大多是毫无意义的线条和符号,偶尔能看到几个模糊不清的名字或日期,像绝望的囚徒留下的印记。越往上走,那股混杂着消毒水和电子焦糊塑料的气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重的……陈旧的、类似灰尘和霉菌混合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腥甜味。
爬了三层楼,每一层楼梯口的景象都大同小异——空荡、死寂、墙壁斑驳,只有指示牌上模糊的楼层数字在变化。护士长“咔、咔、咔”的脚步声是唯一的节奏。
终于,在踏上四楼平台时,气氛陡然一变。
这里的灯光似乎更暗,光线更加惨淡。空气骤然阴冷了许多,那股腐败的腥甜味也变得浓郁起来,像凝固的血块散发出的气味。走廊两旁的病房门不再是普通的木门,而是厚重的、刷着深灰色油漆的铁门!每扇门上方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嵌着厚玻璃的观察窗,玻璃浑浊不堪,布满污渍。门板上没有房号牌,只有冰冷的金属门牌槽,里面插着同样冰冷的金属数字牌。
401……402……403……
护士长停在最深处那扇铁门前。门牌槽里插着冰冷的金属数字:404。
这扇门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旧,深灰色的漆皮剥落得更加厉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底漆,像干涸的血痂。门把手是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件。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门板上那些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划痕!有些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暗褐色的污迹;有些则像是被某种锐器反复刮擦,露出了里面更深的金属。这些划痕密密麻麻,覆盖了大半扇门,无声地诉说着里面曾经发生过的、无法想象的挣扎和绝望。
护士长拿出另一把钥匙——一把更大的、黄铜色的老式钥匙——插进锁孔。生锈的锁芯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转动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刺耳。她拧动沉重的门把手,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厚重的铁门被向内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浓郁的腐败腥甜、浓重的霉菌灰尘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肉体烧焦后的焦臭!这气味比楼下任何地方都要浓烈,像打开了一口尘封多年的棺材。
“进去。”护士长平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毫无情感,像在宣布一个既定的程序。她侧开惨白僵硬的身体,堵住了唯一的退路,空洞的眼睛“盯”着笙卿。
门内的黑暗如同实质,散发着不祥。笙卿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他强迫自己迈步,踏入那片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气味之中。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走廊惨白的光线从门缝里挤进来,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空间不大,只有两张病床靠墙摆放,中间是一个狭窄的过道。窗户同样被厚厚的灰色窗帘遮得密不透光。
他身后的铁门,在护士长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发出沉重而令人窒息的“哐当”一声巨响,猛地关上了!彻底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音。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就在视觉被剥夺的瞬间,笙卿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上头顶!
黑暗里,有东西!
就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短促、压抑,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仿佛不是从胸腔里发出,而是某种机械在模仿生命的韵律。在这死寂、充满腐败气味的绝对黑暗中,这声音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笙卿的耳膜!
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铁门内侧,发出一声闷响。左手的“评”字烙印瞬间变得滚烫!掌心红光本能地一闪而逝,像黑暗里炸开的一小簇危险火花。
“谁?!”笙卿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
黑暗中,那微弱、僵硬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平板、毫无起伏,却又透着一丝微妙电流杂音的年轻女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珠砸在笙卿紧绷的神经上:
“编号……零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