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17号的夜,比往常更加死寂。
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光线。小小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在墙壁上投下林溪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的影子。
韩雅雯恶毒的辱骂声,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抄袭起家的烂货!”
“靠爬男人床上位的贱人!”
“顾深哥哥被你迷惑!沈姨不会放过你的!”
还有那近在咫尺、带着凌厉风声的巴掌,以及那个突然出现、如同影子般保护她、又带给她更深沉窒息感的黑衣男人……
屈辱、愤怒、恐惧、以及一种被剥光了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冰冷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的神经。她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画廊被迫再次关门。杨老板临走时担忧的眼神,老街邻居们隐约飘来的、带着探究和议论的低语……她知道,韩雅雯的目的达到了。她在苏城刚刚建立起的立足点,她小心翼翼维护的“独立”身份,在顾家的权势和韩雅雯的恶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苏晴发来了好几条信息:
「溪宝!我刚黑进江城艺协的内部服务器了!刘明那个老东西受贿、学术造假的证据链齐全!已经匿名捅给纪委和几家大媒体了!等着看好戏吧!」
「还有那个安泰消防的张强!靠!黑料一箩筐!偷工减料、伪造资质、行贿记录一大堆!已经有人去查他了!公司铁定完蛋!」
「溪宝你怎么样?画廊没事吧?姓韩的没去找你麻烦吧?看到回我!」
看着屏幕上苏晴充满义愤和活力的文字,林溪冰凉的心底才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流。她手指颤抖着回复:「苏苏,谢谢你。画廊……暂时关门了。韩雅雯下午来闹过,被……他的人拦下了。」她终究还是打出了“他的人”三个字,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苏晴的信息几乎是秒回:「卧槽!那个绿茶真去了?!妈的!顾深的人?他总算干了件人事!溪宝你别怕!刘明和张强马上要倒霉了!沈清澜断了两条爪牙,看她还能嚣张多久!你安心在家待着,等我好消息!」
顾深的人……他干的?林溪看着苏晴的信息,指尖停留在冰凉的屏幕上。压制舆论,打击刘明和张强……这需要多大的能量?他是在反击沈清澜?为了……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颤,随即又被更深的混乱和抗拒压了下去。不!他只是在弥补!在为他母亲造的孽擦屁股!或者,这根本就是他们母子之间权力博弈的一环,而她林溪,不过是这场博弈中最微不足道、也最惨烈的牺牲品!
她烦躁地丢开手机,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不想了。她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她只想拿起画笔,画她的老街,画她的“拾光印痕”。可是,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挥之不去的屈辱。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下来。在极度的精神消耗下,林溪蜷缩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也不安稳,韩雅雯狰狞的脸,沈清澜冰冷的眼,顾深在火光中绝望的眼神,还有那道无声无息、如同影子般的“保护”,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死死缠绕……
苏城CBD,“深瞳科技”顶层总裁办公室。
窗帘紧闭,巨大的办公桌上散乱着各种文件、药盒和空了的咖啡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咖啡因和一种高烧病人特有的、浑浊而滚烫的气息。
顾深躺在角落休息室的单人床上,高大的身躯裹在厚重的被子里,却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痛楚。额头上覆着冷毛巾,但很快就被他滚烫的体温蒸得温热。
高烧。39度8。
昨夜在梧桐巷外的彻夜守候,吹了冷风,加上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巨大的情绪波动和掌心的伤口发炎,彻底击垮了他本就因为火灾和复健而损耗严重的身体防线。
私人医生刚走不久,留下了退烧针和一堆药,叮嘱助理务必让他休息、降温。助理担忧地守在休息室外,听着里面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心急如焚。
顾深陷在昏沉与高热的泥沼里,意识模糊不清。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江城美术馆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林溪苍白绝望的脸,沈清澜冰冷刻薄的威胁,韩雅雯歇斯底里的尖叫,还有……梧桐巷17号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橘黄色灯光的院门……
“林溪……”一声沙哑、破碎、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跑……快跑……火……”
“别怕……我在……”他无意识地喃喃着,裹着被子的手臂胡乱地挥舞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掌心的伤口因为动作被扯到,纱布下渗出一点暗红。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额上的毛巾滑落。高烧带来的幻觉更加清晰,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大火里,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炽热的火焰舔舐着皮肤,而林溪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即将被火焰吞噬……
“不!”他猛地挣扎起来,眼睛痛苦地紧闭着,眼睫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额发,“别动她……冲我来……冲我来啊……”嘶哑的声音带着泣血的绝望和哀求。
助理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推门进来,看到顾深烧得神志不清、痛苦呓语的样子,眼眶都红了。他连忙上前,重新拧了冷毛巾敷在顾深滚烫的额头上,又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喂了几口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顾深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助理焦急担忧的脸。
“……她……”顾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画廊……怎么样……安全吗……”即使在这种时候,他混乱的意识里,占据首位的,依旧是她的安危。
助理鼻子一酸,连忙回答:“顾总,您放心!林小姐那边……没事!画廊暂时关门了,她人在家里,很安全!我们的人……一直看着呢!您先顾着自己,把烧退下去要紧!”
听到“安全”两个字,顾深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丝,但眉头依旧紧锁着,眼神涣散而痛苦,嘴里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名字:“林溪……对不起……对不起……”
助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他跟在顾深身边几年,从江城到苏城,亲眼目睹了这个在外人眼中冷硬强势、无所不能的顾氏继承人,是如何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是如何为了那个叫林溪的女孩,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绝境,承受着来自至亲的伤害和来自心爱之人的怨恨。
“顾总……”助理低声劝慰,声音哽咽,“您先睡会儿,睡醒了就好了……”
顾深没有再说话,沉重的眼皮再次阖上,呼吸依旧急促灼热,但似乎因为知道她暂时安全,那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稍稍松懈,再次沉入了昏睡和高热的折磨中。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和偶尔溢出的、破碎的痛苦呓语,昭示着他内心的煎熬远未结束。
梧桐巷17号。
林溪在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窗外天色已经微明,灰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挤进来。她坐起身,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梦里那灼热的火焰和浓烟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五点。苏晴的信息又跳了出来:
「溪宝!快看新闻!江城艺协副会长刘明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纪委带走调查了!热搜爆了!」
「安泰消防的张强也被抓了!公司查封!大快人心啊!」
「肯定是顾深干的!这效率!牛逼!」
林溪点开苏晴发来的新闻链接。果然,刘明被带走的照片和张强公司被查封的新闻占据了各大网站头条。评论区一片叫好,之前关于她抄袭的零星水军言论瞬间被淹没。沈清澜在江城和苏城伸出的两条毒爪,被顾深以雷霆手段,干脆利落地斩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林溪心头。痛快吗?有一点。沈清澜吃瘪,她当然觉得解气。但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
顾深。
他为了她,不惜动用如此庞大的能量,直接对抗他的母亲,甚至可能触怒整个顾家。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仅仅是为了……弥补?赎罪?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怔忪的脸。她想起昨夜那个如同影子般出现、挡下韩雅雯巴掌的黑衣男人,想起周扬的警告,想起顾深在火灾中扑向她的沉重身影和滚烫的鲜血……还有,苏城美术馆二楼廊道里,那道一闪而逝的、熟悉到让她心悸的目光。
恨吗?怨吗?是的。江城的一切,沈清澜的迫害,都是因他而起。他强势的闯入,他带来的灾难,他无法摆脱的家族阴影,都让她痛苦不堪。
可是……感激吗?她无法否认。没有他昨夜的人,韩雅雯的巴掌可能已经落在她脸上,甚至更糟。没有他今天的雷霆手段,抄袭的污名和消防的隐患,会像两条毒蛇,随时将她重新拖入深渊。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冰与火,在她心口剧烈地碰撞、撕扯。怨恨与感激,抗拒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迟来的悸动,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泥沼。
她烦躁地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梧桐巷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空无一人。那辆黑色的路虎,昨夜停过的位置,空空如也。
他……现在怎么样了?高烧?伤口发炎?苏晴说他状态很不好……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猛地放下窗帘,仿佛被烫到一般。她凭什么关心他?他是死是活,与她何干?他承受的一切,都是他和他那个家族应得的报应!
可心底那片混乱的泥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那道横亘在心头的、名为“顾深”的冰冷壁垒,在经历了昨夜的保护和今天的反击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林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沈清澜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此刻,她心中除了沉重的压力,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更加复杂难明的东西。
迟来的悸动,混杂着无法磨灭的伤痕,如同藤蔓上悄然绽放的、带着尖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