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实验室里无形的紧绷，宋欢柠推开门的瞬间，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通风橱的方向，薛珩果然在那里，白大褂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背脊，调整着风门，腕骨在动作间若隐若现。
实验室特有的、混合着各种试剂微涩的洁净气味弥漫着，但宋欢柠总觉得空气里还漂浮着上周那块柠檬糖若有似无的酸甜，和她口袋里那块尚未拆封的巧克力带来的隐秘期待。
她刚在自己的位置放下记录本，还没来得及细看实验台上是否又出现了什么“意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带着阳光般的气息靠了过来，自然地将一本崭新的《化学魔术揭秘》放在她手边。
“喏，柠柠，给你抢到了图书馆刚到的新书。”程予白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爽朗的笑意，高大的身影不经意地挡在了她和通风橱之间，形成一道温热的屏障，他顺手拿起她记录本旁闲置的铅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这是他们之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动作，“周末有空没？正好一起去看看那个化学主题展？听说有挺多互动实验，肯定比你看书有意思。”
他的靠近太自然，话语里的熟稔和邀请都带着“好兄弟”的理所当然，宋欢柠甚至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洗衣粉味道，和薛珩身上那种冷冽的、带着无机试剂感的洁净截然不同，她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刚想说“好啊”，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通风橱的嗡鸣声似乎停滞了一瞬。
薛珩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盛着无色液体的试剂瓶，他的视线越过几排实验台，精准地落在程予白搭在她记录本边缘的手指上，镜片后的眸光沉静无波，像深潭的水面，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试剂瓶稳稳地放在他面前实验台的固定架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咔哒”一声。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程予白营造出的熟络氛围。
“下周银镜反应，”薛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自然也覆盖了程予白刚才的邀约，“基础是还原反应，醛基化合物还原银离子，自身被氧化。”他的目光终于从程予白的手上移开，落回宋欢柠脸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宋欢柠，你的深色实验服？”
宋欢柠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几乎是立刻点头：“穿了。”她想起他上周特意强调的叮嘱，脸颊微热。
薛珩几不可察地颔首，不再看她，开始分发洁净的试管和配置好的银氨溶液——托伦试剂，那澄清无色的液体在玻璃器皿中流转，像凝固的月光，散发着淡淡的、独特的氨水气味。
程予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消失，他自然地收回手，将那本《化学魔术揭秘》又往宋欢柠手边推了推，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传递动作，“行，实验要紧，书你先拿着，展览的事回头再说。”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薛珩有条不紊分发试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背影依旧挺拔，只是步伐间少了点刚才的轻快。
实验正式开始，宋欢柠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专注于眼前，她严格按照薛珩强调的步骤，用氢氧化钠溶液彻底清洗试管内壁，再用蒸馏水冲洗，最后烘干，确保绝对洁净，然后，她小心地将薛珩刚刚分发的、还带着微凉触感的银氨溶液倒入试管，那股氨水味混合着试剂特有的微涩气息，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拿起滴管，吸取乙醛溶液，她全神贯注，屏住呼吸，一滴，两滴……
试管内澄清的液体开始缓慢地发生变化，灰色的絮状物如同阴霾般悄然滋生、悬浮，缓慢地沉降，预期的光亮银镜并未出现，期待瞬间被困惑取代。
“柠柠，怎么回事？”旁边的许昕然探过头，小声问，“没反应啊？还是反应错了？”
宋欢柠蹙眉，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同学，本能地投向那个掌控着整个实验室节奏的身影，此时的薛珩正背对着她，在指导另一组学生，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这边的异常。
然而，就在她目光投去的刹那，薛珩仿佛背后生眼，极其自然地侧过身，视线精准无比地穿过人群，落在了她困惑的脸上，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在对旁边的学生讲解着什么，但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清晰地映入了宋欢柠的焦急，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不是否定她的操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命令：
稳住，继续。
这微小的信号像一剂强心针，宋欢柠瞬间定下心神，所有的杂念被彻底驱逐，她再次拿起滴管，指尖稳定，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滴入第三滴乙醛，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试管内壁，仿佛要将那灰色的阻碍看穿。
就在液体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些恼人的灰暗絮状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抹去，迅速溶解、消散，紧接着，一层细腻、均匀、闪烁着令人心醉神迷的银白色光泽，如同月光倾泻，又似水银流淌，以惊人的速度从溶液接触的玻璃壁处向上蔓延，光洁、明亮、完美无瑕的银层迅速覆盖了整个试管内壁，一支璀璨夺目的银镜在众人面前诞生，清晰地映照出宋欢柠因惊喜而睁大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哇！成功了！好亮啊！”许昕然兴奋地低呼，周围也传来赞叹声。
巨大的喜悦冲刷着宋欢柠，她握着那支光可鉴人的试管，指尖感受着金属银特有的微凉光滑，她忍不住再次看向薛珩的方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寻求认可的光芒。
薛珩依旧背对着她，正将一支学生做失败的试管浸入清洗液，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那支未能析出银镜的玻璃管，他似乎对身后的成功与欢呼毫无所觉，专注的侧脸在水池升腾的淡淡雾气中显得有些疏离，只有宋欢柠注意到，他握着试管刷的手腕，动作似乎比平时更稳定、更有力，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掌控感。
实验结束的铃声响起。喧闹声重新占领了实验室，宋欢柠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支珍贵的银镜试管，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指尖习惯性地探入口袋，触碰到那块硬硬的巧克力，她顿了顿，没有立刻拿出来，而是先掏出了那个小小的、已经被她捏得有些微皱的铝箔包装。
银色的锡纸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她展开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薛珩的实验服下摆那里，上周硝酸银意外泼洒留下的几个细小焦黑的破洞，边缘依旧蜷曲着，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刻的“失控”。
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再次击中她，她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皱巴巴的锡纸边缘，轻轻按在自己深蓝色实验服的袖口上，指尖用力，沿着锡纸不规则的边缘摩擦着，慢慢挪开。
深蓝色的袖口布料上，赫然留下一个淡淡的反光印记，带着锡纸被摩擦后特有的金属光泽，那印记的形状，与薛珩实验服上被硝酸银灼穿的破洞轮廓，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高度相似。
心脏像是被那残留的硝酸银狠狠烫了一下，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原来不是她的错觉，那场“意外”，那灼穿的布料，是滚烫溶液失控的轨迹，更是他心绪震荡时留下的、无法彻底掩饰的烙印，一个猎人精心布置陷阱时，也会被自己设下的诱饵烫伤指尖吗？
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收拾器材的人群，牢牢锁住水池边那个挺拔的身影，薛珩正用镊子夹起一块洁净的纱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水珠，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水流声，哗哗作响，清洗着器皿，也冲刷着某些看不见的痕迹。
宋欢柠低头，看着袖口那个清晰的锡纸印记，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块带着他字迹的巧克力。那些藏在方程式系数里的生日密码，那些未拆封的柠檬糖，那些刻意放慢的清洗动作，那些无声的指令和及时的肯定……还有此刻袖口这无法否认的“灼痕”证据。
它们不再是水中花园里缓慢生长的、需要耐心解读的隐晦晶体。
它们像试管壁上这瞬间成型的、光可鉴人的银镜，像袖口这抹不去的金属印记，在某个被刻意制造又被意外揭穿的瞬间，已经如此赤裸而锋利地映照出来，映照出猎人精心编织的网中，那名为“心动”的变量，是如何以最诚实的方式，灼穿了所有精密计算和游刃有余的表象，留下滚烫的、无法抵赖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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