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焰沉默着。办公室里只剩下方毅粗重的喘息声。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眼，那深潭般的眼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1998年世锦赛预赛前三天，”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锈铁，“瓦西里医生在我的赛前体检报告里，发现了一个异常信号——肩胛盂唇的微小撕裂。他认为这是‘晚燕振翅’早期版本转体时过度离心力造成的累积伤。他建议我放弃预赛动作，至少休整两个月。”

方毅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份报告，”陈焰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方毅，“连同他标注的‘动作设计存在潜在风险’的警告，被谁压下了？又是谁，在官方记录里替换了一份‘一切正常’的报告，告诉我‘为国争光，轻伤不下火线’？”

方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避开了陈焰的目光。

“我没有听瓦西里的。”陈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信了那份‘正常’的报告，信了您说的‘意志可以战胜一切’。然后……”她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就在那个转体1080度接团身下法的最高点…撕裂变成了断裂。我听到了自己骨头碎掉的声音。”

林晚的呼吸停滞了。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年轻的陈焰像折翼的鸟一样从高空坠落，而那份被篡改的报告，就是斩断她翅膀的刀。

“瓦西里医生是对的。”陈焰的声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错的是我，信了不该信的东西。更错的是，我把这份‘错’，差点又传给了她。”她的目光转向林晚，带着一种沉重的审视和…歉意？

林晚如遭雷击。陈焰的愧疚？不！她猛地摇头，喉咙像被堵住。没有陈焰，她连那47%的可能都没有！是陈焰把她从泥潭里托举起来的！

“所以你现在要做什么？”方毅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用林晚的肩膀，再证明一次瓦西里是对的？证明那个动作就是自杀？”

“不。”陈焰斩钉截铁。她转动轮椅，面向林晚，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托付？“林晚，看着我。”

林晚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眼睛。

“你的肩伤，和我的伤，根源是一样的——转体1080度对肩胛盂唇的瞬间冲击力超出了人体极限。”陈焰的声音清晰而冷酷，像在解剖一个标本，“瓦西里当年的警告没错。我给你的止痛药，只是麻痹神经的毒药，治标不治本。”

林晚的心沉入谷底。所以…“晚燕振翅”真的是一个注定毁灭的动作？

“但！”陈焰的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瓦西里错了另一点——他认为这个动作无法改良。二十年前他做不到，不代表现在做不到！”

她猛地指向林晚训练笔记上的一页复杂力学草图——那是林晚自己摸索的、关于腾空角度细微调整的设想。“你的直觉是对的。降低初始腾空角度5度，同时在转体中期增加一个0.2秒的屈髋微调，”陈焰的指尖在图纸上划过，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就能把峰值冲击力分散15%！这15%，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办公室陷入死寂。方毅震惊地看着那页草图，又看看林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孩。

“这…这只是理论！”张振国忍不住插话，脸色发白，“没有数据支撑！贸然尝试…”

“数据？”陈焰冷笑一声，突然从轮椅侧袋里抽出一个薄薄的U盘，啪地拍在方毅的办公桌上，“这是过去五年，国际顶尖实验室对体操运动员肩胛盂唇生物力学的最新研究成果！里面就有类似动作改良的成功模型和临床数据！瓦西里医生上个月才发给我！”

方毅盯着那个小小的U盘，像盯着一个烫手的火炭。他当然知道国际上的研究进展，但引进、验证、应用到国家队…这需要时间，需要程序，更需要承担风险的责任。

“林晚的肩膀等不起。”陈焰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要么，国家队提供资源，按这个思路做精确建模和冲击力测试，指导她安全改良‘晚燕振翅’；要么，”她的目光扫过方毅和张振国，最后落在林晚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和她退出集训，自己找地方烧这把火。”

退出国家队！林晚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看着陈焰，看着教练眼中那簇为了她、为了这个动作、甚至为了纠正二十年前错误而燃烧得近乎惨烈的火焰，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被烧成了灰烬。

“我跟着陈指导。”林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办公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方毅缓缓坐回宽大的皮椅里，像被抽干了力气。他揉着眉心，目光在倔强的师徒二人、桌上的U盘和那本摊开的笔记之间反复游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陈焰轮椅扶手上，那里有几道深深的指甲划痕——是昨夜高烧昏迷中无意识抓挠留下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沉重得让人窒息。

“冲击力测试室，”方毅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下周三上午，给你们两个小时。”他抬起眼，疲惫的目光里第一次透露出复杂的妥协和…一丝微弱的期望？“我要全程监控。还有，林晚，”他看向女孩，“从现在起，你每一次训练‘晚燕振翅’的录像和数据，必须无条件同步给队医徐敏和技术分析组。”

“方指导！”张振国失声叫道。

“就这么定了。”方毅疲惫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目光却紧紧锁住陈焰，“阿焰，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别让我…再后悔一次。”

离开办公室，林晚推着陈焰穿过长长的走廊。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害怕吗？”陈焰的声音很轻，带着高烧后的虚弱。

林晚低头，看着掌心被汗水浸湿的燕子徽章，那裂开的翅膀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怕。”她诚实地说，“但更怕停在地上，永远不知道裂缝里能不能飞出新的燕子。”

陈焰放在腿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轮椅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缓缓移动，像一只终于挣脱了部分枷锁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