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春,上海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周景明站在"醉仙楼"二楼的雅座里,指尖轻轻敲击着红木栏杆,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戏台上那个水袖翻飞的身影。沈墨兰——上海滩最负盛名的青衣,此刻正唱着《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媚,反而带着几分清冷,像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刀,轻轻划过人心最柔软处。周景明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见过无数名伶,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杜丽娘的哀愁演绎得如此入骨三分。
"周少爷,您要的碧螺春。"跑堂的小厮弓着腰递上茶盏,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景明微微颔首,从怀中摸出几枚银元放在托盘上,"去,给沈老板送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就说...周家景明仰慕已久。"
小厮面露难色,"这...沈老板从不受人礼物,后台更是从不让人进的。"
"那就说,"周景明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说我想请教《牡丹亭》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句的深意。"
雨丝渐渐密了,打在戏台的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台上的沈墨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波流转间,与二楼雅座的周景明四目相对。只一瞬,她便移开了目光,但那一瞥已足够让周景明心头一颤。
戏散场后,周景明不顾小厮的阻拦,径直走向后台。班主见是周家大少爷,不敢怠慢,却又怕惹恼了沈墨兰,只得赔着笑脸引路。
后台比想象中简陋得多,几面铜镜,几张木凳,几个衣箱,便是全部。沈墨兰正对着铜镜卸妆,从镜中看到来人,手上动作未停。
"周少爷好雅兴,竟屈尊来这腌臜地方。"她的声音比台上更冷三分。
周景明不以为忤,反而上前一步,"沈老板的杜丽娘,是我见过最动人的。"
铜镜中,沈墨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周少爷懂戏?"
"不懂。"周景明坦然道,"但我懂什么是美。"
沈墨兰终于转过身来。卸去浓妆的她眉目如画,却透着几分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周少爷说笑了,我们这些戏子,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若沈老板是玩意儿,那这上海滩便再无真人了。"周景明从袖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古籍,"这是明刻本《牡丹亭》,想请沈老板指点一二。"
沈墨兰的目光在触及那本书时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周少爷,您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鸦片大王',您却在这里与我谈《牡丹亭》,不觉得讽刺吗?"
周景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早该料到,沈墨兰这样的女子,怎会不知他的底细。
"家父是家父,我是我。"他声音低沉,"若沈老板不嫌弃,明日此时,我再来请教。"
说完,他不等回应,转身离去。身后传来沈墨兰的声音:"书留下吧。"
周景明没有回头,但嘴角已不自觉地上扬。
接下来的日子,周景明几乎日日造访醉仙楼。有时带些稀罕的胭脂水粉,有时是珍贵的戏曲古籍,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后台一角,看沈墨兰上妆、卸妆、练功。渐渐地,沈墨兰不再冷言相对,偶尔还会与他讨论几句戏文。
一个月后的雨夜,周景明照例来到醉仙楼,却发现戏班大门紧闭。班主告诉他,沈墨兰染了风寒,这几日都不登台了。
"她在哪?"周景明急切地问。
班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沈墨兰的住处——法租界一栋老旧公寓的顶层。
周景明冒雨赶到时,已是深夜。他叩了许久的门,才听到里面传来虚弱的回应:"谁?"
"是我,周景明。"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锁链滑动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沈墨兰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袍,长发散乱,嘴唇干裂,与台上光彩照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来做什么?"她声音嘶哑。
周景明不由分说推门而入,"你病成这样,怎么不请大夫?"
屋内狭小却整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便是全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桌上摊开着那本《牡丹亭》,旁边是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
沈墨兰扶着墙慢慢走回床边,"小病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周景明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你等着,我去请大夫。"
"不必了..."沈墨兰想阻拦,却因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腰去。
周景明不由分说,冒雨冲了出去。两个时辰后,他带着一位德国医生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大包小包的仆人。
医生诊断是肺炎,开了药并嘱咐要好生休养。仆人按照周景明的吩咐,在狭小的房间里架起了一张藤椅,又添置了新的被褥、暖炉和药品。
"你这是做什么?"沈墨兰虚弱地问。
周景明在藤椅上坐下,"照顾你。”
"周少爷,我们非亲非故..."
"叫我景明。"他打断她,"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照顾你,直到你痊愈。"
沈墨兰想说什么,却又被咳嗽打断。周景明倒了杯温水,轻轻扶起她的头,让她慢慢喝下。水珠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周景明不自觉地用拇指拭去。那一刻,他感到沈墨兰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她轻声问。
周景明望着她因病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睛,轻声道:"因为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此生难逃的劫数。"
沈墨兰闭上了眼睛,但周景明看到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病去如抽丝。在周景明的精心照料下,沈墨兰的病渐渐好转。那些日子里,周景明学会了熬药、煮粥、换冷毛巾;沈墨兰则会在精神稍好时,为他唱几句戏文,或讲解《牡丹亭》中的典故。
一个雨后的傍晚,沈墨兰靠在窗边,看着夕阳将黄浦江染成金色。周景明站在她身后,突然说道:"墨兰,跟我走吧。"
沈墨兰没有回头,"走去哪?"
"离开上海,去欧洲,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周景明上前一步,"我父亲做的那些勾当,我早就厌恶至极。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沈墨兰转过身来,夕阳为她苍白的脸镀上一层金色。"景明,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什么意思?"
沈墨兰深吸一口气,从床垫下取出一把手枪,放在桌上。"我不只是沈墨兰,我还是'青鸟'——革命党在上海的情报负责人。"
周景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他父亲周老爷正是靠与军阀勾结贩卖鸦片起家,而军阀正是革命党要推翻的对象。
"所以...你接近我..."
"一开始是的。"沈墨兰坦然道,"我需要周家与军阀来往的证据。但后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周景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凉。"好一个沈墨兰!好一个青鸟!你演得比台上的杜丽娘还要精彩!"
"景明..."
"不必说了!"周景明猛地转身,"明日我就让人送钱来,足够你离开上海。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他摔门而去,没有看到沈墨兰跪倒在地,无声痛哭的样子。
周景明回到周家公馆,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本记录着与军阀交易的账本。正要离开时,却与推门而入的周老爷撞个正着。
"孽障!你拿这个做什么?"周老爷厉声喝道。
周景明直视父亲的眼睛,"我要结束这一切。"
"你疯了?没有这些交易,周家算什么?"
"周家算什么?"周景明冷笑,"是卖国求荣的奸商!是祸国殃民的败类!"
周老爷勃然大怒,一巴掌将周景明打倒在地。"来人!把这个逆子关起来!"
当夜,周景明被锁在卧室里。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他心急如焚,担心沈墨兰会因身份暴露而遭遇不测。凌晨时分,他撬开窗户,顺着水管爬下,冒雨奔向沈墨兰的公寓。
公寓门虚掩着,屋内一片狼藉,显然已经有人来搜查过。沈墨兰不见踪影,只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景明,若你看到这个,我已暴露。不要找我,快走。——墨兰"
周景明攥紧字条,心如刀绞。他知道军阀对待革命党的手段——枪决都是仁慈的。他必须找到她,哪怕搭上性命。
接下来的三天,周景明动用了所有关系打听沈墨兰的下落。第四天傍晚,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塞给他一张纸条:"今夜子时,十六铺码头,货仓B区。勿带旁人。——青鸟"
周景明如约而至。货仓昏暗潮湿,只有几盏昏黄的煤油灯照明。他小心翼翼地前行,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
"墨兰?"他低声呼唤。
"景明...这里..."
声音来自一堆木箱后面。周景明冲过去,只见沈墨兰靠坐在墙角,脸色惨白,右肩有一大片血迹。
"你受伤了!"他跪下来,颤抖着手检查她的伤势。
"子弹擦过...不碍事..."沈墨兰虚弱地笑了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来?"周景明撕下衬衫下摆,为她简单包扎。
"景明,听我说..."沈墨兰抓住他的手,"军阀已经知道你偷了账本,他们派了杀手...你必须立刻离开上海..."
"我们一起走。"周景明坚定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船,去香港,然后转道欧洲。"
沈墨兰摇摇头,"我走不了了...他们在我体内植入了追踪器...会连累你..."
周景明如遭雷击,"什么?"
"吻我..."沈墨兰突然说,"就当是我们的...诀别...”
周景明俯身吻住她冰冷的唇。那一刻,他尝到了泪水的咸涩,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不,我不会放弃你。"分开后,周景明坚定地说,"我认识一个德国医生,他能取出追踪器。我们还有希望。"
沈墨兰望着他坚定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周景明背起沈墨兰,悄悄离开货仓。夜色掩护下,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小巷,向医生诊所方向移动。就在即将到达时,一队士兵突然从拐角处冲出。
"在那里!抓住他们!"
子弹呼啸而来。周景明护着沈墨兰躲到一堵矮墙后。"还有别的路吗?"他急切地问。
沈墨兰指向一条狭窄的弄堂,"那里...通向外滩..."
周景明再次背起她,向弄堂冲去。眼看就要到达尽头,突然一声枪响,周景明感到后背一阵剧痛。他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景明!"沈墨兰惊叫。
"没事...快走..."他咬牙坚持。
终于,他们来到了外滩。约定的船只就在不远处,但追兵也越来越近。周景明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墨兰..."他将沈墨兰放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本来想在船上给你的..."
沈墨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翡翠戒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嫁给我..."周景明微笑着说,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沈墨兰泪如雨下,颤抖着为他戴上戒指,又取下自己一直佩戴的玉坠挂在他脖子上。"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枪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多更密集。周景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沈墨兰推向码头方向。"走!快走!"
沈墨兰摇头,想拉他一起走,却发现他已经无力站起。她跪下来,紧紧抱住他。
"那我们一起死。"她决然道。
周景明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喷涌而出。"活下去..."他艰难地说,"为我...活下去..."
追兵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沈墨兰知道,此刻若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她俯身,在周景明唇上印下最后一吻,然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是《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也是他们初遇时,她正在唱的句子。
周景明笑了,眼神开始涣散。"墨兰...再为我...唱一曲吧..."
沈墨兰抹去泪水,轻轻唱起《游园惊梦》。歌声中,周景明慢慢闭上了眼睛。当追兵赶到时,只见一个女子抱着已经死去的男子,在月光下唱着凄美的曲调,仿佛这世上再无他人。
第二天清晨,黄浦江上漂着一具女尸,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面容却异常平静。她右手紧紧攥着一枚翡翠戒指,左手握着一块染血的玉坠。
有人说,那天清晨,听到江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戏曲声,像是《牡丹亭》中的句子:"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