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在五月的晨雾中醒来,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素描。塞纳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柳絮,如同上帝不小心打翻的棉花匣子。第六区的老建筑在氤氲水汽中变得柔软,那些新古典主义的立面线条模糊了棱角,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淡蓝色的晨光里。
在这栋1870年建造的奥斯曼公寓顶层,Zeno的闹钟在六点零七分准时响起。这个质数时间的设定能让他获得0.3秒额外的安全感。他睁开眼的瞬间,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昨夜那个重复的梦境——无数双没有五官的脸从盲盒里涌出,用他父亲的声音朗诵兰波的诗。
"七、六、五..."他对着天花板倒计数,声音像砂纸摩擦粗陶。当数到零时,他的右手食指必须恰好触碰到床头柜上那个限量版巴斯光年的左脚。这个仪式已经持续了两年零四十三天,自从他在圣旺跳蚤市场发现这个1995年的绝版玩具开始。
浴室里的水龙头需要旋转180度,不多不少。Zeno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皮肤下可见淡青色的血管,像是被雨水浸透的宣纸背面透出的墨痕。他数着剃须刀在下巴上划过的次数——左边七下,右边七下。这个数字让他想起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第七首:"每一个晨光都在我们身上寻找形状..."
公寓里弥漫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秩序。二十七只盲盒玩偶沿着窗台排成斐波那契数列,每个玩偶的视线角度都经过量角器校准。书架上四百三十二张黑胶唱片按发行年份与封面主色调的RGB值双重排序。厨房里,六只玻璃杯在吊架上投下的阴影每天同一时刻必须完美重叠——为此他花了三个月调整悬挂高度。
窗外的巴黎正在苏醒。蒙帕纳斯大街上的扫地车喷出的水雾里,浮现出微型彩虹。远处先贤祠的金顶开始吸收第一缕阳光,像一块正在充电的巨型电池。Zeno打开冰箱取出酸奶时,注意到冷凝水在门内侧形成了类似康定斯基抽象画的图案。他盯着看了三分二十八秒,直到图案被不断生成的冰霜重新覆盖。
工作室的北窗正对着卢森堡公园的栗树梢。此刻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未完成的画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一群受惊的金鱼。这幅被暂时命名为《Washed Out》的作品已经折磨了他十七天。画布左下角那片珊瑚红始终无法与右上角的钴蓝达成和解——就像他八岁生日那天,父亲摔碎的火车模型与母亲沉默的侧脸永远凝固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
耳机里传来My Bloody Valentine的《Sometimes》,那些扭曲的吉他音墙像温热的蜂蜜灌入耳道。Zeno用调色刀刮掉昨天画的失败层次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是二楼那位波兰老太太又在清晨弹琴了。错位的音符顺着老房子的暖气管爬上来,与Kevin Shields制造的噪音幽灵在空气中交媾。
他放下工具,走到阳台上点燃今天的第一支烟。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奥赛博物馆的钟楼,巨大的指针正指向四分之三的位置——这个不完整的时刻让他胃部抽搐。烟雾中,他想起上周在东京宫看到的那个装置艺术:十万个金属齿轮在玻璃箱中永无止境地相互啮合。当时他站在展品前无法移动,直到保安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医疗帮助
"先生?您的包裹。"邮递员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纸盒里是从日本代购的草间弥生联名盲盒,包装纸上的波点图案让他手指发麻。Zeno用裁纸刀沿着虚线完美拆开,但当看到里面南瓜造型的玩偶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感席卷而来。这个鲜黄色的塑料物件突然显得如此廉价可笑,就像他试图用物质填补的那些内心裂缝。
正午的钟声从圣叙尔比斯教堂传来。Zeno机械地将新玩偶放入展示柜的空缺位置,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柜子里一百零八个玩偶此刻仿佛都在用嘲讽的眼神注视着他,它们的塑料瞳孔里映出无数个变形的自己。
他抓起钥匙冲出门去,甚至忘了进行例行的七次门锁检查。楼梯间里残留的香水味让他想起初中时那个往他柜子里倒香水的女生。当时紫色的液体渗进他的课本,那种甜腻的腐烂气息至今仍会在噩梦中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