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薇踏入保和殿时,正赶上司礼监太监唱喏“平南夫人段氏携五皇子觐见”。殿内明黄的琉璃灯盏映着鎏金梁柱,将满殿贵女的珠翠照得流光溢彩,唯有入口处那方阴影里,段雅州牵着的少年身影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十五岁的景明瑾穿着簇新的石青色蟒纹袍服,腰间玉带却系得歪斜,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磨损的滚边。
“哟,这不是五皇子吗?”邻座的淑妃萧书语放下手中的鎏金酒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遍席间,“瞧这袖口磨的,倒像是哪个冷宫出来的……”
话音未落,她身边的贤妃薛尔琴已低低笑出声。自荷包事件后,薛尔琴虽被禁足拾翠殿三年,复宠后却愈发懂得借刀杀人。景明薇眸光微冷,看向段雅州——这位南诏来的平南夫人今日穿着一身赤金蹙绣凤凰纹的宫装,满头珠翠几乎要压弯鬓角,可那双精心描画的丹凤眼里却燃着不正常的亢奋,指甲深深掐进景明瑾的手腕。
“平南夫人今日打扮得真是华贵。”景明薇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两人,目光落在段雅州耳垂上那对东珠耳坠上,“这对‘南海明月’,可是去年南诏进贡的头茬好货,夫人戴着真是相得益彰。”
段雅州被她一噎,掐着景明瑾的手微微松开,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公主谬赞了,不过是些俗物罢了。”她顿了顿,忽然拔高声音,“倒是五皇子,今日及冠宴竟如此失礼,定是本宫平日管教不严,让各位娘娘见笑了。”
她说着,猛地推了景明瑾一把。少年踉跄着往前跌了半步,袖中忽有一物坠落,骨碌碌滚到德妃司马若桃脚边——那是个小巧的乌木药盒,盒盖摔开,露出里面暗格藏着的半颗褐色药丸。
“这是什么?”司马若桃蹙着眉,用镶金护甲尖挑起药丸,忽然惊呼一声,“这不是‘牵机引’吗?!五皇子你……”
满殿哗然。牵机引,南诏特产的慢性毒药,服用后虽不致命,却会让人筋骨酸软,形同废人。景明瑾脸色瞬间惨白,猛地看向段雅州,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你看本宫做什么?”段雅州后退一步,捂住胸口作惊恐状,“天地良心,本宫对五皇子视如己出,怎会给他这种东西?定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景明薇弯腰拾起药盒,指尖在暗格边缘一抹,触到一丝微弱的油垢——这药盒显然被人长期握持。她想起三日前在椒风殿,姚念波曾偷偷塞给她一枚刻着缠枝莲纹样的玉佩,哭着说五皇子近来总说浑身无力,段雅州却说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正常现象,不许请太医。
“平南夫人,”景明薇直起身,目光如刀,“五皇子是你一手抚养长大,如今在你的宫里搜出毒药,你说这是栽赃?”
“我……”段雅州语塞,眼神慌乱地瞟向席间角落。景明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太医院院判刘景安正低头饮酒,袖中露出半幅水绿色袖缎——那是南诏贵族特有的织锦纹样。
就在这时,殿门处忽然传来通报:“德妃司马氏携大公主傲雪觐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司马若桃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走来。那女童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玉兰花的宫装,眉心一点朱砂痣,长得竟有几分像极了已故的豳王景明远。太皇太后坐在主位上,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招手道:“傲雪快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司马若桃得意地瞥了段雅州一眼,牵着傲雪上前。景明薇却注意到,傲雪经过景明瑾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块糖糕塞给他,小声说:“五哥哥,这个给你,很甜的。”
景明瑾浑身一震,看着掌心温热的糖糕,又看看傲雪纯真的笑脸,眼圈瞬间红了。段雅州见状,猛地拽住傲雪的手腕:“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随便给皇子东西吃?!”
“平南夫人!”司马若桃脸色一变,上前护住傲雪,“傲雪是陛下亲封的大公主,你怎可如此无礼?”
“亲封的大公主?”段雅州忽然癫狂地笑起来,指着傲雪尖叫,“她不过是司马氏的贱种!凭什么一出生就从四品升到二品?凭什么她母亲能从美人一路升到德妃?!而我呢?我为了南诏远嫁至此,为陛下挡过刺客,可我的孩子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我怀了陛下的孩子,可他在哪里?!是被那个负心汉害死的!是被南诏那些狗东西害死的!”
“够了!”皇帝景元宏的声音从殿内深处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后,脸色铁青,“段氏,你可知罪?”
段雅州猛地转头,看着皇帝冰冷的眼神,忽然瘫软在地,泣不成声:“陛下……臣妾知错……臣妾只是忘不了阿蛮……忘不了他说要带我回洱海……”
阿蛮。景明薇心中一凛。这个名字,她曾在南诏来的密报中见过——南诏部落首领蒙苴蛮,当年曾与段雅州有过私情,也是后来勾结东突厥的罪魁祸首。
“所以你就给五皇子下牵机引?”景明宏一步步走近,眼神冷得像冰,“就因为他不是你和蒙苴蛮的孩子?”
段雅州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陛下都知道了?”
“你以为你派去南诏的信使,真能逃过锦衣卫的眼睛?”景明宏冷笑一声,“当年你小产,不是因为误食寒药,而是发现蒙苴蛮暗中勾结东突厥,想利用你腹中的孩子颠覆景国,你怕事情败露才自行了断,对不对?”
真相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了段雅州精心维持的假面。她看着皇帝,又看看身边眼神惊恐的景明瑾,忽然发出一阵绝望的大笑:“是!我是恨!我恨蒙苴蛮骗我!我恨你把我当棋子!我更恨这个孩子!他每天看着我,就像在提醒我有多愚蠢!”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大殿。景明宏收回手,眼神冰冷地看着段雅州:“你不配为人母!”
段雅州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忽然疯了似的扑向景明瑾:“对!我不配!那你呢?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要不是你亲妈是韩王府的舞女,你以为陛下会让你活着吗?!”
“住口!”景明薇上前一步,挡在景明瑾身前,目光锐利如剑,“平南夫人,祸从口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景明瑾忽然抬起头,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看着段雅州,又看看皇帝,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我从出生起,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
“瑾儿……”姚念波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口,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心疼得几乎要晕过去。
景明瑾没有看她,只是一步步走向段雅州,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说我是野种?可你呢?你这个背叛国家的女人,有什么资格骂我?”
段雅州被他眼中的寒意震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五弟!”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四皇子景明瑜端着酒杯走来,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袍,眉目温润,像极了当年的豳王景明远,“母妃她……只是一时糊涂,你别放在心上。”
景明瑜是贤妃薛尔琴所生,却被司马若梅抚养长大。薛尔琴虽心术不正,司马若梅却对他视如己出,教他读书写字,培养他温良恭俭的性子。此刻他走到景明瑾身边,想拉住他的手,却被景明瑾猛地甩开。
“别碰我!”景明瑾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和你那个伪善的养母一样,都只会惺惺作态!”
“五弟!”景明瑜愣住了,眼中满是受伤。
“够了!”景元宏厉声喝道,“来人,将平南夫人拖下去,禁足永巷,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侍卫上前架起瘫软的段雅州,她还在疯狂地尖叫:“景明瑾!你会后悔的!你和你那个舞女母亲一样,都不得好死!”
景明瑾猛地捂住耳朵,身体剧烈颤抖。景明薇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中一阵刺痛。这个在虐待中长大的少年,终于在今天撕下了隐忍的面具,露出了被扭曲的灵魂。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父皇赏罚不均埋下的恶果——段雅州因爱生恨,将怨气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景明瑾因出身被猜忌,在冷漠与虐待中长成了带刺的玫瑰。
“陛下,”司马若桃忽然上前,抱着傲雪跪下,“臣妾愿抚养五皇子,替陛下分忧。”
景元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躲在姚念波身后、眼神复杂的景明瑾,沉声道:“不必了。五皇子由他生母姚氏抚养,迁居永和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得随意出宫。”
姚念波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与不敢置信。景明瑾也愣住了,看着父皇的背影,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景明薇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她想起傲雪刚才塞给景明瑾的糖糕,想起景明瑜温和的眼神,这对几乎同时出生的皇子,却因为母亲的不同境遇,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一个是被良善滋养的天使,一个是被怨恨浇灌的恶魔。
殿外忽然传来更漏声,已是深夜。景明薇走出保和殿,漫天星辰映着琉璃瓦上的残雪,清冷而孤寂。她回头望去,殿内灯火依旧辉煌,却照不亮深宫中那些被扭曲的灵魂。
司马若桃抱着傲雪,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太皇太后看着傲雪酷似豳王的眉眼,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而景明瑾跟着姚念波走向永和宫,背影依旧孤寂,却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悄悄握紧了拳头。
景明薇知道,今日的琼华宴只是一个开始。段雅州的疯狂揭开了南诏与东突厥勾结的冰山一角,司马若桃的野心预示着前朝势力的再次抬头,而景明瑾眼中燃起的不甘之火,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燎原而起。
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帝王的赏罚不均中扮演着棋子的角色。四皇子的天使心肠与五皇子的恶魔之路,不过是这场宏大棋局中,最鲜明的注脚。而她,作为景国的公主,必须在这步步惊心的宫廷中,看清每一个棋子背后的牵线人,为父皇,也为自己,铺就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夜风渐冷,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双生劫,奏响悲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