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在宫中日益浓烈,腊月的寒风也挡不住各处张灯结彩的喜庆。尚功局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日夜不停地运转。孙姝和淹没在堆积如山的绣品中,检查丝线、清点配珠、修补旧物上的细微瑕疵。她刻意将自己缩在角落里,只求安稳度过年关。淑妃的耳坠已按规矩入库,靖王那诡异的“压胜钱”锦囊也被她冒险塞进了废弃绣线堆深处,只盼着能随杂物一同焚毁。她如同惊弓之鸟,只想避开一切是非。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腊月二十五,宫中开始铺设除夕宫宴的桌围椅披。孙姝和被抽调去整理一批牡丹缠枝纹的桌围。她埋首于繁复的纹样中,手指仔细抚过每一寸锦缎。同屋的女史小菊拿着块金线发乌的绣片来问她,孙姝和刚想答话,便被与碧荷交好的春桃抢白:“这点小事也值当问?金线发乌寻常事,又不是断了!孙掌制忙着呢!”语气里的刻薄显而易见。
孙姝和皱了皱眉,不欲争执,只对小菊温和道:“春桃说得是,这点发乌在宴席灯光下看不出的,仔细别勾到就好。”她只想息事宁人。
就在这时,刘司制走了进来。她今日神色略显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她手里拿着一块靛蓝色仙鹤云纹的椅披,径直走到孙姝和负责检查的区域,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孙姝和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孙掌制,你来看看这个。”
孙姝和心下一凛,连忙上前。刘司制将椅披摊开在桌上,指着仙鹤翅膀末端一处不起眼的云纹衔接处——那里赫然有一段约半寸长的金线完全脱开,线头散乱翘起!位置隐蔽,却足以在宫宴上成为刺眼的瑕疵!
“这……”孙姝和脸色瞬间煞白,指尖冰凉。这块椅披,她入库前反复检查过!她甚至记得自己用手特意抚平过这个位置,当时绝对完好!她猛地抬头看向刘司制,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惶:“刘司制!这……这脱线……入库前奴婢仔细查验过,绝无此状!这像是……像是新近才……”
“孙掌制!”刘司制沉声打断,眉头紧锁,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严厉与些许失望,“入库记录上,此处批次的查验人签的是你的名字!如今出了问题,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作为经手查验之人,都难辞其咎!年节当前,宫宴在即,每一处细节都关乎尚功局的体面,更关乎天家颜面!岂容你推诿?”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孙姝和心上,也敲在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女史们心上。春桃嘴角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碧荷虽没说话,眼神也透着讥诮。
刘司制看着孙姝和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摇摇欲坠的身形,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带着点语重心长的无奈:“我知道你年轻,做事或许不够周全。但在这宫里,签了名,就是担了责。如今不是追究缘由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补救!给你一个时辰,务必将此脱线修补得完美无缺,看不出丝毫破绽!否则,延误铺设,惊扰宫宴,这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她将椅披推向孙姝和,眼神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最终化为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吧,拿出你补靖王锦袍的本事来!”
这番话,看似指出了孙姝和的责任,强调了宫规的森严,甚至隐隐肯定了她的能力(提了靖王锦袍的事),还给了她补救的机会。在旁人看来,刘司制是公事公办,甚至对新人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提点意味。但在孤立无援、百口莫辩的孙姝和听来,这却是将她彻底钉在了“失职”的耻辱柱上,堵死了她辩解的路,还巧妙地用“靖王锦袍”提醒她——你之前的功劳也保不住你此刻的过失。
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几乎将孙姝和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默默拿起椅披和针线簸箩,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冷漠和看戏。她知道,这脱线来得蹊跷,很可能就是碧荷或春桃她们做的手脚,目的就是看她出丑受罚。刘司制……她真的毫不知情吗?还是……孙姝和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指稳定下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也不是想的时候。一个时辰,她必须把这处脱线完美地修补好。否则,等待她的绝不是刘司制轻飘飘一句“担待不起”能了结的。她拿起最细的针,穿上与椅披底色几乎一致的靛蓝色丝线,对着脱线处原本的针眼,开始一针一针地缝合。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针脚却异常稳定精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的手艺。
时间一点点流逝,孙姝和的世界只剩下针尖与锦缎。当她终于将最后一缕线头藏好,抚平布料,那处脱线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她捧着椅披,走到一直冷眼旁观的刘司制面前,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刘司制,奴婢补好了,请您查验。”
刘司制接过椅披,对着光线仔细审视了许久,手指在那修补处反复摩挲。半晌,她放下椅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嗯,手艺倒是不错,补得还算妥帖。这次算你补救及时。记住这个教训,日后查验,务必更加谨慎,不可有丝毫疏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孙姝和苍白的脸,“念在你初犯,又及时补救,便不再额外处罚了。只是这监管不力之责,终究难逃。罚你半月月例银子,小惩大诫。下去吧,把剩下的桌围仔细查完。”
“是……奴婢谢司制教诲,谢司制宽宥。”孙姝和垂首应道,声音干涩。半月月例银子,对家境贫寒的她来说不是小数目。但比起更重的责罚,这似乎已是“宽大处理”。她默默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检查桌围。指尖抚过冰凉的锦缎,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麻木。
刘司制看着她沉默隐忍的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她刚才的“提点”和“宽宥”,在孙姝和心中埋下了委屈和不安的种子,也在其他宫女心中坐实了孙姝和“年轻疏忽”的形象。一次看似寻常的“小过失”和“小惩”,不动声色地磨损着孙姝和在尚功局立足的根基,也让她对这位偶尔“解围”、看似“公正”的刘司制,产生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恐惧与依赖交织的情绪——这正是刘司制想要的。年节的喧嚣掩盖了暗流,而孙姝和离那看似遥不可及的靖王妃结局,还有着无数需要她独自趟过的荆棘。此刻,她只是深宫里一个被罚了月例、满心惶惑的十六岁小掌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