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钟鼓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尚功局的气氛绷紧到了极致。各宫的年节赏赐、宫宴所需都已基本备齐,最后的忙碌集中在宫宴当日的仪程和人员调度上。
尚功局司制司内,掌制孙姝和正与几位同僚的掌制以及众多女史一同,埋头处理司制司最后的琐碎活计:清点交还给尚服局司衣司的针线耗材、核对绣样图册是否齐全、整理待归档的布料样片。司制司仅有两位司制女官统领全局,吴尚功更是总揽尚功局四司(司制、司珍、司彩、司计)事务,平日难得一见。此刻,前厅传来传唤。
孙姝和心下一紧,放下手中的样片,快步走向前厅。厅内,吴尚功身着深紫色尚功官袍,神色肃穆,正与两位司制女官低声商议。刘司制侍立一旁。案上摊着宫宴的席位图和流程单。
吴尚功目光扫过进来的几位掌制和女史,沉声道:“除夕宫宴,乃国礼家宴,宗室皇亲、勋贵重臣、三品以上命妇皆至。尚功局除确保铺设、器皿无误外,按例需抽调人手,协助尚仪局女官,于宴席间侍奉添酒、更换杯盏、引路传唤,务必礼仪周全,一丝不乱!”
众人屏息。此等差事,看似体面近贵人,实则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是大过。
吴尚功的目光在孙姝和身上停留片刻:“孙掌制,你心思尚算细密。此次宫宴,东侧殿廊下,负责引几位宗室女眷入席、离席更衣之责,尚缺一人。你补上。”
引路?孙姝和的心猛地一沉!这差事需熟记每一位命妇的诰封、席位位置、样貌特征,更需在喧闹宫宴中准确辨识、应对得体,路径亦不可出错。她年仅十六,入宫日浅,对宗室关系、繁复诰命、深宫路径几乎一片茫然!这绝非她一个小小的司制司掌制能轻易胜任的。
“尚功大人,”刘司制适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孙掌制年轻,入宫未久,于宗室女眷诰封、宫苑路径皆不熟稔。引路之责虽非主礼(属尚仪局),却也需眼明心亮、应对得宜,关乎贵人颜面。是否……由司制司内更老成的女史充任?”她巧妙地强调了孙姝和的“年轻”与“不熟悉”,将“能力不足”的标签贴得更牢。若孙姝和退缩,便是认了;若接下出错,刘司制早有“提醒”。
孙姝和感到血气上涌。她明白这是陷阱,亦是吴尚功可能的试探。退缩,则坐实无能,日后更难;接下,则危机四伏。她深吸气,压下惶恐,上前一步,声音微颤却清晰:“谢司制关怀。奴婢虽年轻识浅,定当竭尽全力,熟记诰封席位路径,不敢懈怠!请尚功大人准允!”
吴尚功审视着她强撑的镇定,片刻颔首:“好。有担当便好。刘司制,东侧殿廊下需侍奉的几位宗室女眷诰封、席位、样貌,及附近路径、更衣处所,由你详细告知孙掌制。务必令其烂熟于心!宫宴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下官领命,定当悉心教导。”刘司制垂首应道,神色如常。
接下来的两日,孙姝和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白日需完成司制司内清点归档的末节事务,入夜则被刘司制唤至值房。昏暗灯下,刘司制语速飞快地灌输着令人头晕目眩的信息:
“那位身着藕荷色云锦、发髻高绾插赤金步摇的,是临川郡王侧妃李氏,席次东侧殿左三,喜用茉莉香,若离席,多半是去西暖阁透气……”
“那位瞧着年岁稍长、气度雍容、常执一柄湘妃竹扇的,是安国公夫人张氏,席次左五,性子端严,引路需格外恭敬沉稳……”
“东侧殿通更衣处捷径,绕九曲回廊第三柱后月洞门,切莫错入西侧嫔妃更衣处,此乃大忌!”
……
拗口的诰封称谓、错综复杂的宫殿路径、贵人们细微的样貌特征与习惯偏好……如同无数巨石砸向年仅十六、根基浅薄的孙姝和。刘司制的“教导”毫无体恤,信息汹涌而至,不容喘息细问。孙姝和熬得双眼赤红,口中反复默念,手指在粗糙的宫苑图上焦灼比划,唯恐记错一字、一步。她深知,刘司制绝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同屋的女史小菊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她趁着无人留意,偷偷将自己省下的半块粗面饽饽塞给孙姝和,声音细若蚊呐:“孙掌制,您……您吃点垫垫,身子要紧……”她眼中是真切的关切,在这冰冷的等级森严的宫闱里,显得格外珍贵。
孙姝和接过尚有微温的饽饽,心头酸涩又微暖,低声道:“谢谢你,小菊。”这份来自同为底层女史的微末情谊,是她此刻惶惑绝境中唯一的慰藉。她只有十六岁,是尚功局司制司中地位不高的小小掌制,面对的是深不可测的宫规、心思叵测的上司、全然陌生的宗室勋贵女眷。那遥不可及的靖王妃结局如同天方夜谭,眼下,她连明晚宫宴上能否不犯错、平安熬过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她攥紧了手中的饽饽和名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