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缅因州的龙虾卷
清晨的波特兰港笼罩在薄雾中,咸湿的海风钻进周艳景的衣领,她不由得裹紧了外套。码头上,渔民们正忙着卸下凌晨捕捞的海货,泡沫箱里装满了张牙舞爪的深蓝色龙虾。
“这边!”来津泽向一位满脸风霜的老渔夫挥手,“乔,我们来了!”
老渔夫乔摘下沾满鱼鳞的手套,和他们一一握手。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出奇地温暖。
“欢迎来到龙虾之都,”乔的声音低沉沙哑,“今天带你们看看真正的缅因州龙虾是怎么从海里到盘子里的。”
施永报已经调整好相机,镜头对准了码头上一排排色彩鲜艳的龙虾笼。“这些颜色有什么讲究吗?”他问道。
“每个渔夫有自己的颜色组合,”乔指着一组蓝黄相间的笼子,“那是我的。就像牛仔的烙印,老远就能认出来。”
他们跟着乔登上他那艘名为“海姑娘”的渔船。发动机轰鸣着划破平静的海面,周艳景抓紧栏杆,感受着脚下甲板的起伏。
“我爷爷那辈开始就在这片海域捕龙虾,”乔一边掌舵一边说,“那时候龙虾多得像蚂蚁,被当作穷人的食物,甚至用来当肥料。”
“肥料?”周艳景惊讶地张大嘴,“现在一只龙虾要卖几十美元!”
乔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金牙:“二战改变了这一切。罐头技术让龙虾能运到内陆,突然就成了高档货。”
船停在一处浮标旁,乔和他的助手开始收笼子。施永报找了个稳定的位置,连续拍摄乔肌肉紧绷的手臂和绳索摩擦的特写。
第一个笼子被拉上来时,周艳景屏住了呼吸。五六只龙虾在笼子里挥舞着钳子,甲壳在晨光下闪着深蓝色的光泽。
“这只是刚达标的,”乔熟练地测量一只龙虾的背甲长度,“太小得放回去,带卵的母虾也要放生。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不能断了子孙后路。”
周艳景注意到他动作轻柔地放回那些不符合标准的龙虾,与粗犷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现在不比从前了,”乔叹了口气,“海水变暖,龙虾往北边跑了。加上加拿大的竞争,我们这些小渔夫日子越来越难。”
回程时,太阳已经驱散了晨雾,海面泛起粼粼波光。施永报突然喊停船,举起相机对准远处的一排龙虾船剪影。逆光下,船只和渔夫的轮廓宛如一幅水墨画。
“完美,”他轻声说,“食物背后的人与自然。”
上岸后,乔带他们去了码头边的一家小餐馆。“这里做的是最地道的龙虾卷,”他说,“我老婆的表妹开的。”
餐馆厨房里,厨师正将刚煮熟的龙虾肉从壳里剔出来。周艳景凑近观察:“不放任何调料吗?”
“好龙虾不需要太多修饰,”厨师麻利地将大块龙虾肉拌入少量蛋黄酱,撒上一点芹菜碎,“原汁原味才是王道。”
当龙虾卷端上来时,周艳景先闻了闻——新鲜海味的甜香扑面而来。她小心地咬了一口,松软的黄油面包里包裹着饱满弹牙的龙虾肉,蛋黄酱只是轻轻点缀,丝毫不掩盖龙虾本身的鲜美。
“天啊,”她闭上眼睛,“这口感……像把整个海洋的精华浓缩在这一口中。”
施永报从各个角度拍摄这道经典美食,特别聚焦龙虾肉纤维的纹理和面包上的黄油光泽。
“尝尝这个,”乔推过来一个小碟,“我老婆做的辣酱,祖传配方。”
周艳景蘸了一点,火辣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炸开,但随即转化为一种奇异的鲜甜,与龙虾的滋味相得益彰。
“辣椒和龙虾,看似不搭,其实绝配,”乔笑着说,“就像我们这个地方,粗犷的外表下藏着细腻的灵魂。”
下午,他们驱车前往波特兰灯塔。周艳景坐在岩石上整理笔记,施永报则忙着捕捉海浪拍打礁石的瞬间。来津泽不知从哪里弄来三杯蓝莓奶昔。
“缅因特产,”他递过杯子,“美国最大的蓝莓产地。”
周艳景啜饮着酸甜冰凉的奶昔,看着远处乔的渔船变成一个小点。“我在想,”她慢慢说,“我们之前的报道太关注食物本身了,今天才意识到背后的渔民、气候变化、产业变迁……”
“这就是纪实摄影的魅力,”施永报难得地认真,“一张好照片应该能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来津泽点头:“美国美食不仅仅是味道,更是无数像乔这样的人的生活史。”
夕阳将整个港口染成金色时,他们回到码头。乔的妻子玛丽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晚饭——一锅现煮的龙虾配玉米和土豆。
玛丽是个娇小的女人,与高大粗犷的乔形成鲜明对比。她在厨房里动作麻利,同时还能不停地讲着本地趣事。
“我们结婚四十年了,”她边切柠檬边说,“他出海,我做饭,就这么简单。”
简陋的餐桌摆在面朝海湾的阳台上。周艳景学着当地人用龙虾钳轻松地撬开虾壳,蘸着融化的黄油享用这海洋的馈赠。
“你们知道吗?”玛丽突然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干这行了。出海辛苦,收入又不稳定。我担心再过几十年,这种传统捕捞方式会消失。”
周艳景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盘子里完美的龙虾肉,突然觉得它承载的意义更加沉重了。
“我们会把你们的故事写进去,”她认真地说,“不只是美食,还有为之付出的人生。”
晚饭后,乔带他们去了港口的一个小酒吧。当地渔民聚在一起,喝着啤酒弹着吉他。施永报悄悄记录下这温馨的画面,而周艳景则和几个渔夫聊起了气候变化对渔业的影响。
回到旅馆已是深夜。周艳景打开电脑,今天的所见所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敲下标题:《龙虾卷背后的海洋与人生》。
第五天:华盛顿特区的左宗棠鸡
开往华盛顿特区的路上,周艳景在车里睡着了,梦里全是蔚蓝的海水和挥舞钳子的龙虾。醒来时,车子正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
“还有半小时就到DC了,”来津泽从驾驶座转过头,“我们先去唐人街吃午饭,然后参观国家广场。”
施永报在后座整理相机存储卡:“昨晚的照片我初步筛了一遍,乔的特写那张绝了,能看出他一辈子的风霜。”
华盛顿的唐人街牌坊气派非凡,红绿相间的传统风格与周围现代建筑形成有趣对比。周艳景摇下车窗,熟悉的酱油和香料气味飘进来,让她突然有些想家。
“这家‘老北京’据说是DC最老牌的中餐馆,”来津泽停好车,“老板是八十年代来的移民。”
餐馆装修是典型的美式中餐馆风格——红色灯笼、龙凤图案和大幅山水画。菜单上赫然列着“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等周艳景从未听过的“中国菜”。
“这是什么?”她指着“幸运饼干”问。
“美国中餐馆的特色,”来津泽解释,“饭后送的小饼干,里面有祝福纸条。”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过来招呼他们,来津泽用流利的粤语和他交谈。老人眼睛一亮,热情地介绍起自家招牌菜。
“王老板说他的左宗棠鸡是全DC最好的,”来津泽翻译道,“酸甜口味,美国人最爱。”
菜上来后,周艳景盯着那盘裹着浓稠酱汁的炸鸡块,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真的是中国菜?”
她夹了一块尝了尝,外皮酥脆,酱汁甜中带酸,还有一丝微辣,味道其实不错,但与她熟悉的任何中国菜系都相去甚远。
“这是湖南菜吗?”她问王老板。
老人笑了:“不是湖南,也不是广东,是‘美式中餐’。我刚来时做正宗粤菜,根本没人吃。后来改良成甜酸口味,生意才好起来。”
施永报拍下这盘色彩鲜艳的菜肴,以及墙上挂着的老照片——年轻的王老板站在餐馆门口,背景是八十年代的华盛顿街头。
“您想念家乡的味道吗?”周艳景轻声问。
王老板沉默了一会:“刚来时天天想,现在……这里就是家了。我儿子在马里兰大学读商科,以后会接手餐馆。他说要加入更多‘正宗’元素,但保留这些经典菜式。”
周艳景若有所思地嚼着一块“炒杂碎”,这盘混合了豆芽、芹菜和不明肉丝的菜品同样让她困惑又好奇。
“食物就像移民,”王老板突然说,“到了新地方,总要改变才能生存。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饭后,他们在国家广场散步消食。华盛顿纪念碑高耸入云,施永报忙着寻找最佳拍摄角度。
“你们怎么看刚才那顿饭?”周艳景突然问,“我们应该在报道中美化这些‘改良中餐’,还是批评它们不正宗?”
来津泽思考了一会:“我认为应该客观记录。这些菜也许不正宗,但它们是华人移民生存智慧的结晶,是美国文化熔炉的真实反映。”
“但这样会不会误导读者,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中国菜?”周艳景坚持道。
施永报放下相机:“我觉得王老板说得对——食物会适应环境。就像摄影,没有绝对‘正宗’的拍法,只有真实记录当下。”
争论间,他们路过一群在草地上野餐的拉丁裔家庭,空气中飘着玉米饼和烤肉的香气。不远处,几个白人上班族正分享着寿司便当。
周艳景突然笑了:“看,这就是美国。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形成全新的饮食文化。也许我们不该用‘正宗’来评判,而应该关注背后的故事和适应过程。”
傍晚,他们入住一家复古风格的汽车旅馆。周艳景趴在床上整理采访笔记,施永报在修图,来津泽则研究明天的行程。
“明天飞新奥尔良,”他说,“爵士乐、秋葵浓汤,还有著名的法国区。”
周艳景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华盛顿的夜空繁星点点,她想起王老板说“这里就是家了”时的表情,也想起乔测量龙虾时小心翼翼的样子。
“你们发现没有,”她转身对同伴说,“这几天我们采访的人,都在用食物讲述自己的美国故事。”
施永报点点头,调出一张照片——码头上乔粗糙的手和鲜活的龙虾。“这就是我想捕捉的,食物与人的关系。”
来津泽笑了:“所以我们的专题不应该叫‘美国美食指南’,而是‘美食背后的美国故事’?”
周艳景眼睛一亮:“完美!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
夜深了,三人在各自的床上复盘这几天的收获。从纽约的热狗摊到华盛顿的“左宗棠鸡”,他们开始触摸到美国饮食文化的真正脉搏——那是一种不断变化、融合新旧的活态传承。
周艳景在笔记本上写下明天的采访重点:新奥尔良的克里奥尔文化,那些在飓风后重建的餐馆,以及爵士乐与美食的奇妙关系。她隐约感觉,这次美国之行正在改变她作为美食记者的视角——从单纯追求味觉体验到理解食物背后的文化碰撞与人性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