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邸的书房，与撷芳厅的华美截然不同。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中心，背后是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卷宗、账册、舆图，散发着沉淀的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息。空气里没有熏香，只有一种近乎肃杀的、属于权柄中枢的冷硬氛围。阳光透过高窗的云母片，被切割成数道光柱，斜斜地打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莲央（李云睿）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一身玄色暗金纹的常服，衬得她面容愈发苍白冷冽。她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宫内太监总管亲自送来的、关于南庆与北齐边境新开通互市关卡的详细奏报，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然而，她的意识深处，那双无形的【财权之眼】，却始终分出一缕心神，牢牢锁定着书房角落，那个正安静地坐在小案几前，垂首翻阅着一本厚重《内库物料核计通则》的身影——范若若。
少女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坐姿端正，一丝不苟，如同精心雕琢的玉人。但莲央“看”得无比清晰。那道属于范若若的、纤细剔透的命运丝线，此刻正如同被投入风暴中的蛛丝，剧烈地、痛苦地颤动着，其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几乎要彻底湮灭！
灰暗的、带着“指婚”烙印的枷锁，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从四面八方缠绕、勒紧！而源头，正是来自庆帝那无远弗届的、冰冷无情的“权力意志”！就在今晨，一道看似平常的口谕，由御前大太监笑眯眯地传到了范府，又经由范建那沉重而无奈的眼神，最终化为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范若若的心上。
“陛下口谕：范氏有女若若，温婉娴淑，敏慧知礼，朕心甚慰。如今诸皇子渐长，正是该议亲的年纪了……”
没有明指对象，没有具体时间。但这含糊其辞的“夸赞”和“议亲”二字，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子。这是试探！是庆帝将范若若——这个范闲最在意的妹妹——摆上棋盘，作为一枚牵制各方、尤其是试探长公主反应的棋子！更是悬在范若若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命运之剑。她的未来，她的价值，似乎只剩下被估价、被交换、被锁入深宫或某个权贵府邸的金丝鸟笼。
莲央甚至能“听”到那道命运丝线在灰暗枷锁下发出的、无声的哀鸣与窒息感。
不能再等了。
莲央（李云睿）放下手中的奏报，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书房内压抑的寂静。
“范若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长公主特有的穿透力，冰冷地响起。
角落里的少女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迅速起身，动作标准地敛衽行礼：“民女在。”
“过来。”莲央的命令简洁而直接。
范若若依言上前几步，在距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垂手侍立。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只能看到一片沉静的、近乎死寂的顺从。但莲央的【财权之眼】却清晰地“看”到她指尖在袖中的微微颤抖，以及那被灰暗枷锁勒得近乎断裂的命运丝线上，透出的绝望寒意。
“抬起头来。”莲央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本宫这里，不喜畏畏缩缩之人。”
范若若依言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竭力维持着平静，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如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雾，失去了往昔的灵动，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沉寂。那道灰暗的枷锁，几乎已经完全覆盖了她。
莲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陛下今日口谕，想必你也知晓了。范家小姐，倒是好福气。”
这句话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入范若若强撑的平静。她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嘴唇微微抿紧，却依旧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而扭曲的情绪洪流，毫无征兆地狠狠冲击了莲央的意识核心！是原身对范建的执念！那个温润儒雅、却带着疏离的身影，此刻仿佛与眼前这个隐忍沉默的少女重叠起来！一股混杂着旧日爱恋余烬的、被背叛的怨毒、以及看到“他”的女儿如今也如自己一般即将沦为权力玩物的病态快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绕！
“看看你这副样子…和你那父亲一样，都是表面恭顺，骨子里却存着不该有的心思！活该被锁起来！活该……” 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吐信，在莲央脑中嘶鸣。
莲央放在案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刺痛感让她强行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调动起几乎枯竭的精神力，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死死堵住那原身情绪决堤的缺口！压制！必须压制！每一次压制，都如同在灵魂深处剐下一片血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消耗。
她的呼吸有了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紊乱，但转瞬即逝。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腔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公主的“施舍”意味：
“福祸相依，端看个人造化。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学些真正安身立命的本事。”莲央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从今日起，你每日午后，来本宫这里两个时辰。本宫亲自教你……这府中御下之道，以及……”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一本摊开的、记录着内库庞大资金流水明细的账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这权柄之重，财帛之威。”
范若若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教导？教导御下之道？教导……内库账目？这完全超出了她对这位冷酷长公主行为的理解范畴。她不是应该更乐于看到自己陷入绝望吗？为何……
“怎么？”莲央（李云睿）眉梢微挑，一丝属于长公主的讥诮浮现在唇边，“范家小姐觉得，这些东西，不是女子该学的？还是觉得……本宫教不了你？”
“民女不敢！”范若若立刻低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谢殿下……教导之恩。”她依旧困惑，但这突如其来的、似乎能暂时避开指婚阴影的安排，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让她本能地想要抓住。
于是，“教导”开始了。
莲央（李云睿）的姿态，是绝对的严苛。她端坐主位，声音冰冷，条理清晰，却毫无温度。她讲述如何辨识人心，如何利用赏罚驾驭下人，如何建立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例子都带着宫廷内斗的残酷底色，每一句话都浸透着权力倾轧的冰冷法则。
“记住，在这世上，最不可信的是人心，最可靠的是规则，是利益，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的力量。”莲央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刺骨的寒意，“依附父兄？依附夫君？呵，终是镜花水月。唯有握在掌中的权柄，才是你立足的根基，是你……不被随意摆布的依仗！”
她刻意加重了“不被随意摆布”几个字，目光锐利地刺向范若若。
少女听得极其专注，脊背挺得笔直。这些冰冷的、带着血淋淋现实意味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她过去十几年接受的“温良恭俭让”的闺阁教育。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和……一丝隐隐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不被随意摆布……
当莲央拿起内库的账册实例时，这种冲击达到了顶峰。
“看这里，甲字七库，明面上桐油入库量与工坊消耗量持平，但结合同期铁料损耗异常降低、以及京都桐油市价波动……”莲央的指尖划过一串串冰冷的数字，语气平淡，却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地剖开明家贪腐的脉络，将那些隐藏在庞大数据背后的肮脏交易赤裸裸地展现在范若若面前。
“再看这笔，流向城东的‘修缮款’，账目做得天衣无缝，但结合兵部同期采购新弩的预算缺口，以及二皇子府上新建的那座‘藏锋阁’的工期……”另一条流向二皇子的隐秘资金暗河，在她冰冷的话语中被勾勒出来。
范若若的眼睛越睁越大，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她聪慧异常，过去也学过管家算账，但从未想过，这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竟能牵扯出如此惊心动魄的权力博弈、生死倾轧！每一笔账目的异常，都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心中炸响。原来……权力是这样运作的？财富是这样被掌控和掠夺的？女子……也可以这样洞悉一切、甚至……掌控这一切？
莲央一边讲述，一边敏锐地观察着范若若的反应。少女眼中的茫然困惑正在被强烈的震撼和一种新奇的、近乎饥渴的求知欲所取代。那道被灰暗枷锁束缚的命运丝线，在少女专注聆听、内心受到剧烈冲击的时刻，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透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冰雪消融般的光芒！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异常纯净、坚韧，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感！一丝极其微弱、却代表着“觉醒希望”的纯净愿力，悄然飘向混沌珠。
然而，就在这“教导”看似顺利进行，莲央的精神力也因持续压制原身执念而消耗巨大、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范若若在试图理解莲央刚剖析的一个关于利用不同库房间物资周转时间差套取利差的复杂案例时，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拂开垂落颊边的一缕发丝。就在她抬手的瞬间，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而一缕极其淡雅、带着松柏清冽气息的熏香味道，从她的袖口飘散出来，钻入了莲央的鼻端。
这味道……
这独属于范建的熏香味道！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原身那被强行压制的、对范建扭曲的执念，在这一缕熟悉气味的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刹那间，莲央的眼前猛地一花！书案前垂首思索的范若若，其清丽的侧影竟与记忆中那个温润儒雅、带着疏离浅笑的青年范建重叠在一起！那笑容，在原身的记忆滤镜下，充满了虚伪与背叛！一股混杂着爱恋、怨恨、不甘的狂暴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垮了莲央勉力维持的精神堤坝！
“贱人！你们父女都一样！装模作样！都该死！” 恶毒的诅咒在莲央脑中咆哮！一股强烈的、想要将眼前这酷似范建的少女狠狠推开、甚至撕碎的冲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理智！
莲央放在案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手背上青筋隐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涌上苍白的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惨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猛地闭上眼，调动起最后、也是最庞大的精神力，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捆住那即将破体而出的狂暴恶念！
压制！不惜一切代价地压制！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范若若被这突如其来的、从长公主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意和剧烈情绪波动惊得浑身一僵！她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莲央（李云睿）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而恐怖的情绪旋涡，冰冷、暴戾、痛苦、挣扎……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少女的心跳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响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也惊醒了在疯狂边缘挣扎的莲央。
莲央（李云睿）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满口的血腥味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再睁开眼时，眼中那恐怖的旋涡已经被强行压回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只剩下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疲惫的漠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虚脱的脆弱。
“今日……就到这儿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比以往更加冰冷，甚至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方才……本宫说的那个周转案例，回去好生想想。明日，本宫要听你的见解。”
她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仿佛连抬起手臂都耗尽了力气。“退下。”
范若若惊魂未定，心脏仍在狂跳。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再看长公主一眼，匆匆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民女……告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压抑到令人窒息的书房。
直到范若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莲央（李云睿）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下来。她猛地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大口地、无声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终于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灵魂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力消耗带来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压制原身执念的消耗，远比她预想的还要巨大，还要凶险。而范若若……她看向少女消失的方向，疲惫的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那道冰雪消融般的灵性之光，终究是亮起来了，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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