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的阴霾似乎已被精心擦拭过的新月饭店抛在身后。今夜，这里重拾了它作为古玩界顶级销金窟的璀璨与神秘。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华，映照着穿梭其间的、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空气里混合着顶级香水、陈年雪茄、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那些被严密保护在防弹玻璃罩内的千年古物的独特气息。
九门各家的代表，或是亲自到场，或是派来了心腹。宝胜公司的当家人小当家一身淡雅西装，正与几位北方来的古玩巨鳄低声交谈，笑容温润，眼底却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琉璃仙境一位颇有分量的小姐暮暮端坐一隅，气场沉稳，目光偶尔扫过场中，带着审视。月江阁、下弦月、衍虚官……家主亲临，能踏入此地的，无不是手握重权或财富惊人之辈。更有一些面孔陌生却气场强大的存在，显然是来自更隐秘圈子或境外势力的代表。
拍卖尚未正式开始，巨大的宴会厅更像是一个顶级社交场。低声的寒暄、试探性的交谈、不动声色的眼神碰撞，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件即将登场的珍宝，也笼罩着人心。
张日山和尹南风并未出现在大厅 他们身处拍卖厅二楼一处视野绝佳、单向玻璃隔绝了外界窥探的专属包厢。包厢内部延续了新月饭店顶级的奢华与私密，柔软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
尹南风站在玻璃幕墙前，俯瞰着下方衣香鬓影、暗藏机锋的场面。她换了一身更显正式也更显冷艳的黛蓝色旗袍，盘发一丝不苟，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如同冰雕。张日山则坐在她身后的丝绒沙发里，姿态放松，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古玉扳指，眼神沉静地落在尹南风略显紧绷的背影上。
“……所以，这批‘海捞瓷’的鉴定报告，你最好让小当家再复核一遍。屿家那个老狐狸，鼻子比狗还灵，一点瑕疵都能被他咬住不放。”尹南风的声音透过玻璃的反光传来，依旧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嗯，已经安排下去了。”张日山应了一声，语气平淡。
短暂的沉默。包厢里的气氛有些微妙，既非剑拔弩张，也非温情脉脉，更像是一种经过无数次磨合后形成的、带着距离感的默契与……张力。三个月前密室里的那声“让我靠会儿”和随之而来的汹涌沉默，仿佛从未发生，又仿佛在两人之间留下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印记。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叩响。
“进。”尹南风没有回头。
门被推开，左左探进头来。他今天难得穿了身剪裁利落的改良式套装，少了些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干练。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显然是有事。他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尹南风冷冽的背影，然后目光落到沙发上的张日山身上，刚想开口喊“张会长”……
尹南风恰好转过身来，眉头微蹙，显然对左左打断她审视拍卖场的行为有些不悦，语气带着惯常的冷峭：“左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左左被尹南风那冰锥般的目光一扫，心头一紧，加上心里装着事，脑子一热，那句卡在喉咙里的“张会长”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变成了一个清脆响亮、甚至带着点求救意味的称呼：
“嫂……嫂子！”
空气，瞬间凝固。
包厢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下方拍卖厅隐约传来的背景音浪，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尹南风那双万年冰封的美眸，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握着高脚杯杯脚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黛蓝色的旗袍下，身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一僵，快得如同错觉。她脸上惯常的冷傲表情像是被打上了一层寒霜，更显僵硬，但除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狼狈的错愕，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竟硬生生维持住了纹丝不动的平静！仿佛那声石破天惊的“嫂子”只是吹过冰面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张日山则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他原本把玩玉扳指的动作停住了，身体微微前倾，靠在沙发扶手上，目光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牢牢锁在尹南风那张努力维持冰山的脸上。他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明显的弧度，那笑意带着了然，带着玩味，甚至带着一丝……纵容的恶劣？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由他一手导演的好戏。他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嫂子？嗯？”
左左喊出口的瞬间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僵在原地，脸颊“唰”地通红，眼神慌乱地在张日山戏谑的笑容和尹南风冰封却隐隐透着杀气的侧脸之间来回逡巡，感觉自己像个在火药桶上点着了引信的傻子。包厢里这诡异的气氛让他头皮发麻，只想原地消失。
尹南风不愧是尹南风。那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过后，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湖里被那声“嫂子”砸出的惊涛骇浪。她甚至没有再看张日山那明显看热闹的表情，而是将目光转向左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仔细听，似乎比平时更低沉、更紧绷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左左，”她直接忽略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称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有事说事。拍卖快开始了。”
左左如蒙大赦，又尴尬得要命，赶紧语速飞快地说：“会长……张会长！那个……西郊老钢厂那块地皮的手续卡在规划局那边了，他们咬死要一份‘特别通行’的批复才肯盖章，这……这非得您亲自出面打个招呼才行……”他一口气说完，眼睛都不敢抬，只敢盯着脚下昂贵的地毯花纹。
“哦？”张日山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目光却依旧饶有兴致地停留在尹南风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下颌线绷得死紧的侧脸上，“这点小事，也值当你‘嫂子’、‘嫂子’地叫？”
“张日山！”尹南风猛地侧过头，冰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射向他，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罕见的窘迫，“你闭嘴！”
张日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摊了摊手，一副“好，我闭嘴”的无辜模样，但那眼神里的戏谑简直要溢出来。
左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尹南风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显然是在极力平复情绪。她重新看向左左，语气冷硬却不容置疑：“知道了。那块地的事，你让王经理把材料备齐送到穹祺，张会长会处理。”她直接替张日山做了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仿佛在借此找回场子。
“是！是！谢谢嫂子……哦 不对 谢谢尹老板！谢谢张会长！”左左尴尬至极 根本不敢再看两人的表情，逃也似的退出了包厢，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似乎暂时隔绝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尴尬。
包厢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尹南风背对着张日山，肩膀线条依旧紧绷，对着玻璃幕墙沉默了几秒。下方，拍卖师已经登台，预示着拍卖即将开始。
张日山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带着笑意，打破了沉寂：“‘嫂子’？看来九门上下，都等着喝我们的喜酒了？” 语气轻松，却字字戳在尹南风那强行维持的冰面上。
尹南风霍然转身！
这一次，她脸上的冰霜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混合着羞恼和愤怒的火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实质的怒火，直直射向张日山，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
“张日山！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从这窗户扔下去？！”
她的脸颊，在包厢幽暗的光线下，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更深的寒霜覆盖。但这瞬间的失态，已足够说明问题。
张日山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非但不惧，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甚至有些恶劣的愉悦。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向下方即将开始的拍卖场。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九门各家的代表、各方大佬，意味深长地低语：
“扔我下去？南风，你看看下面那些人……”他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在他们眼里，你尹老板和我张日山，早就是一体两面，密不可分了。”他顿了顿，侧头，目光落在她依旧紧绷、却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侧脸上，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某种更深的东西，“就像这新月饭店和穹祺，就像……你身上，怎么也抹不掉的，我的影子。”
尹南风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中。她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下方拍卖台上亮起的第一件拍品——一件流光溢彩的宋代官窑瓷瓶。冰封的眼底，翻涌着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汹涌复杂的情绪：愤怒、不甘、被点破心事的狼狈、以及一丝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早已根植于血脉深处的认同与……归属。
拍卖师洪亮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宣布着第一件拍品的起拍价。
新月饭店的夜宴，正式开场。而二楼包厢里这场无声的风暴，在“嫂子”的称呼和那句“我的影子”之后，才刚刚酝酿到最浓烈、最暧昧、也最危险的时刻。整个九门都心照不宣的“事实”，在当事人之间，却是一道横亘着千沟万壑、却又彼此缠绕至深的鸿沟。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